【十二】
我聽到阿媽在羊圈外面干嘔了幾聲。也許是怕家婆歲數(shù)大了受不了這刺激,而且我還在羊圈里她又放心不下,阿媽連個幫手都沒有,最終還是大著膽子跑了回來。
“老漢,老漢!……你說你這是做啥子嘛……你是要逼死我們……”
阿媽抱著我的肩頭失聲痛哭,和對面的阿爸保持著大概五六米的距離。她想要扶我起來,使勁將我往后拖??裳矍暗漠嬅嫣龋覈樀谜静黄饋?,兩條腿完全是軟的,阿媽試了幾次都沒能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阿媽……別管我了,快去拿藥……”
“幺兒!幺兒……”
阿媽完全慌了神,又想回屋拿藥,又怕她走了我一人應付不了,于是跑出去又回來,松了手又攥住我,就那樣來回折返了好幾趟,急得團團轉。
雖然心里抖成一團,但我還是壯著膽子安慰阿媽說:“沒事,你去拿吧,我看著阿爸?!蹦菚r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只想著就算阿爸下一秒拎著剪刀向我撲過來,我也不能讓他出了這間羊圈。
不大會兒,阿媽崩潰大哭著回來。我問她怎么了,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委屈地哭著說:“德巴金就還剩一瓶咯,那兩種也剩得不多了噻……”我這才知道,原來阿媽怕平梁哥一個人剛到深圳沒法生活,把家里的現(xiàn)錢拿了好大一部分,藏在了他穿走的那件大衣里。
我強忍住五臟六腑里翻騰的滋味,故作鎮(zhèn)定地說:“來,咱們先給阿爸把藥喂下去,吃上藥就好了。”
“幺兒!……你莫要過去!”
“沒的事噻,我又不是沒給阿爸喂過藥?!?p> 我和阿媽手拉著手,互相鼓著氣,一步步走向低著頭、靠坐在墻角的阿爸。怕嗎?真的怕,我的手都在抖。
“老漢?……你睡著咯?……你要是沒睡著,先把藥吃了噻?”
阿媽彎著腰,把手伸到阿爸面前,腳卻盡量站得靠后??吹贸鰜恚目謶忠呀浛煲^忍耐的極限了。
“來,阿媽,我來喂?!?p> “幺兒!……”阿媽捂著口鼻,眼淚不爭氣地涌出來。
我不怕……
我不能怕……
他是我的阿爸呀!又不是什么可怕的魔鬼……
我湊近阿爸,把手心里的兩粒藥舉到他嘴邊。他身上半干未干的羊血散發(fā)著一股熱烘烘的腥氣,熏得我一陣惡心?!皝?,爸唉,你張張嘴,幺兒喂你,你吃了藥回屋好好睡……”
“??!”
阿爸突然攥住了我的手腕。地上血漬泥濘,我驚得腳下一滑,撲在了那只羊羔的尸體上?!扮蹆?-----!”阿媽喊得嗓子破了音,也顧不上害怕,沖過來拼了命地把我從阿爸手中拉了過去。
藥也沒喂成,阿媽的哭叫一定又刺激到了阿爸,這下他更不認人了。他用手捂著自己的眼睛,一會兒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一會兒又面露兇光。阿爸終于推開了那只死羊,用手撐著地面站起來,揮舞著剪刀一步步逼過來,口中念叨著:“你看看你們的眼睛,都綠了!你們都是鬼!”我和阿媽大叫著,連滾帶爬地逃出了羊圈。
“不得行了,快去喊人!”
阿媽用手一指外面,我拉開門閂,徑直跑出了院子。她自己則跑進了家婆住的那間屋子,死死地鎖上了所有的門窗,拉上了窗簾,關了燈。我聽到那個黑洞洞的窗口里傳來家婆斷斷續(xù)續(xù)的哀泣:“這到底是鬧的什么妖??!……”
一個門口貼著春聯(lián)、曾經令街坊四鄰羨慕的幸福之家,現(xiàn)在正大敞著門,黑著燈,院子里彌漫著恐怖的氤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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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給開副藥,先吃吃試試……”
老鄉(xiāng)醫(yī)給阿爸號了脈,在圍著的一圈人的目光下?lián)u著頭站起了身。那時,阿爸躺在自家炕上,睡得正酣。
“啷個叫先試試?到底有把握沒的?”村長幫著問。
“他這個是腦殼里的病,腦殼里的病哪有好治的噻?”老鄉(xiāng)醫(yī)收拾了東西,強調說:“先吃兩副看看?!?p> “那行,謝謝你們咯!虧得你們來,幫我按住了他……我真是……真的是沒的辦法嘍……”
阿媽說著說著又哽咽了。昨天幸虧來的人多,按住了阿爸,喂他吃了藥,陪了一晚上,今天一早又幫忙請來了鄉(xiāng)醫(yī)。眼見阿爸病情穩(wěn)定了,我看著他們一個個地和阿媽道了別,我知道,他們能做的最多也就是這樣了:“有事就說話,莫要客氣。”
阿媽的手機響了,是平梁哥打來的,我看到她趕緊抹了抹淚,穩(wěn)了穩(wěn)氣息。
“平梁啊?……你阿爸噢,這會子睡嘍……好得很……沒的沒的……藥?吃啊,聽話得很……大夫不是說了噻,偶爾小犯一哈是正常的嘞,沒的事,不用惦記噻……你那里怎么樣嘛?……”阿媽捧著手機走遠了。
我到廚房拉開碗柜,找到了那包藥。按照上次平梁哥說的吃法,阿爸的藥確實剩得不多了。
“……幺兒啊?幺兒也好著……沒有噻,她生啥子氣呦!……”不大會兒,阿媽舉著手機回來,裝作一臉平安無事的樣子遞給我說:“平梁要和你說。”
我接過手機,語氣平靜:“哥……嗯對,又犯了……也沒啥子大事,他殺了一只羊……嗯,對……犯病的時候殺的……他自己不知道……吃了藥了,睡下了……對,藥不多了……沒有,不生氣了……好,你自己一個人在那邊也多加小心……好的,拜拜?!?p> 晚飯好了,阿媽去叫阿爸起來吃飯,我看到他頭發(fā)凌亂地進了屋,精神也有些萎靡。他坐到飯桌邊,手無力地扶著桌沿,微低著頭,好像很疲累的樣子。阿媽給他盛了飯,他也沒吃兩口就要回去睡覺,臨走還朝著阿媽的背影呢喃著說了一句“不要再給我吃藥了,真的……”阿媽頭也沒回,下意識地就說“不吃藥怎么行?”
我看著阿爸沮喪地遢邋著拖鞋回去,我知道,我的天塌了……
阿爸做手術那么疼,臉上和耳朵都縫了針,肋骨都打著釘,他都沒有喊過疼;他一遍一遍地承受著癲癇發(fā)作給他帶來的痛苦,在好了以后都沒有失去信心。而現(xiàn)在,他在祈求我們別再給他吃藥,他像個真正的精神病人,開始懷疑藥物,懷疑治療,懷疑親情……
“阿媽,阿爸吃這個藥到底行不行?要不還換回以前的藥吧……他以前犯得再厲害,都沒有說過不想吃藥了啊……”我放下碗筷看著阿媽,說著說著,眼眶里止不住地溢出淚水。
“我啷個知道哪個藥管用……以前的藥吃了那么久,也沒見得管用……”阿媽也委屈地抹起眼淚來,她像是攢足了勇氣,才攥著我的手說:“幺兒,今后他犯病的時候可不得上前去,聽到沒!”
說這話的時候,阿媽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她一定是被那只羊嚇得落下了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