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千悄悄推我，讓我說幾句好話討巧，我一向是只學(xué)不練，如今到了要緊時候，卻一句也說不出，只是抿著嘴笑，整張臉都紅了。
好在另兩人也不把我的愚蠢放在眼前，只是舉杯共飲，我不擅飲酒，隨著喝了幾杯，只覺得這酒味苦澀，比茶更甚。好在桌上放著不少糕點，我眼巴巴的望著，卻不好意思拿。懷千聽爹娘的話，將那幾個盤子挪到一旁，不讓我碰。
我素來聽話，不會為了幾只糕點和人爭執(zhí)，但苦酒入喉，我只覺得胃里翻江倒海。那些油膩的菜肴我一筷子也不想動，只是干巴巴的喝酒。
對面的兩個人已經(jīng)黏在一起，彼此執(zhí)手相望，互相喂著糕點。望著他們膩在一起的樣子，我忽然覺得心中有些甜蜜，也有些哀傷，我從沒有見過爹娘離得這樣近，她們總是冷冷淡淡，一點也不像一家人。
若是她們也能如此就好了，彼此依偎，彼此相愛，不是為了功名利祿，只是因為心中的期盼，若是如此，我也不會成為累贅，父親也不會總是夜不歸宿。
不知怎的，我的視線被眼淚模糊了，我又想起了那三個小人偶，想起了父親說過的話。若是可以選擇，我希望我的爹娘也像她們一樣…
“姐姐，你嘗嘗這個，很好吃的！”
正當(dāng)我沉浸在哀傷之中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這聲音很小很小，近乎聽不清，但卻出奇的悅耳，就好像幽谷中叮當(dāng)作響的溪流，又好像百靈鳥的唱調(diào)。
她的聲音不大，卻還是把我嚇了一跳，我紅著臉想回答，但過了很久只是不好意思的笑。
笑過了，我不知該說什么，小心翼翼將頭低下?？梢浑p筷子伸到我嘴邊，上面夾著的是一塊白玉，一般的糕點。
“啊…”
耳畔呼出一陣熱氣，她就像哄小孩一樣。
不知怎的，我木然的張開嘴，可當(dāng)糕點入口的一剎那，我的淚水頃刻流下，我從沒有吃過這么香甜的點心。
淚珠打濕了余下的糕點，我和著眼淚將這甜甜的小點心放在舌尖，舍不得吞下去。
“姐姐，點心很甜吧？”
她取出手帕，為我擦干淚珠，我只是點頭，勉勉強強吸了吸鼻子，抬起頭望著她。
映入眼簾的是個身量不高、容貌清麗、神情溫柔羞怯、舉止有些瑟縮的女孩子，看著她，我想到了自己。
我已經(jīng)很久沒和旁人說過話了，如今自然也不會說，只是靦腆的笑，可對面的姑娘也垂眸笑著，兩個人就這樣沉默。
過了良久，還是我鼓起勇氣對她說：“你…你的聲音很好聽誒！”
咽了口口水，我膽子又大了些，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美。
這回女孩子身子倒是向前傾了傾，只是兩只手放在膝上來來回回揪著裙邊。她想笑又不敢笑，只是很小心的勾起唇角，就連耳朵都紅了。
“謝謝你呀…你很…很好看！就像我娘給我的小木偶一樣好看！”
她是第一個說我好看的人，不知為什么，我的心跳的快了一些。愣了片刻，我微笑著點了點頭：“謝謝你夸我！”
說完這句話，我們兩個人同時沉默了，沒人再有所表示。我們只是靜靜的看著面前的眷侶，我不停的喝茶，身旁的女孩子不住的取來糕點往嘴里塞。
“王爺王妃一向這樣恩愛，他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彼此情投意合?！?p> 她雙眼無神望著手中的糕點，聲音透著幾分酸澀，她應(yīng)該就是媵妾方秋明。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局促的對著她笑。
不知捱了多久，終于到了宴會結(jié)束的時候。王爺王妃依依不舍的粘在一起，最終還是王爺輕輕將她的手放開，向我走來：“一一，今日我該陪蘇夫人?！?p> 王妃什么都沒有說，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覺得整個人仿佛被愁云籠罩。透過這哀愁的神情，我想到了母親，想到了她日復(fù)一日的等待，我知道那是怎樣的滋味。
我急忙行下一禮，恭敬推拒：“殿下，這般好日子自是合適與王妃一聚。妾身只是側(cè)室，王妃才是主位，側(cè)室過門，主家留在正室處才合規(guī)矩，妾身不敢僭越?！?p> 說罷，我越過王爺對王妃笑，王妃也回之一笑，這笑容很真誠。
王爺沒說什么，只是對我點了點頭，隨即便轉(zhuǎn)身離去。
家宴既散，眾人各懷心事。
回去的路上，我見王妃始終在不近不遠處走著，便上前行了一禮。
見到我，王妃身旁的丫鬟忍不住笑道：“這出身不一樣還真是有天壤之別，看那小門小戶的和蘇夫人可是差遠了！哎呦，蘇夫人您是沒見方媵妾那副酸勁…”
王妃瞪了小丫鬟一眼，轉(zhuǎn)而又對我露出笑意來：“妹妹生得清雅，如今一見，便覺得格外有緣。初次見面，有些薄禮相贈?！?p> 她一面說，一面將自己的發(fā)簪從發(fā)間摘下，遞到我的手中。
我不敢接，連連向后退，但她只是扶住我，對我搖了搖頭：“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只是簡單的心意，收下吧。這簪子上的玉石是我隨父親駐守蒼山時得來的，曾助我們首戰(zhàn)大捷，想必也會為妹妹帶來好運?！?p> 蒼山？那可是傳說中的鳳凰東出之地…蒼山是一座終年冰封的雪山，立于西域，山頂直達云霄。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無法拒絕，只能將這簪子捧在手心，連帶整個手都有些發(fā)燙。
她沒有多言，轉(zhuǎn)身離開，一袍在風(fēng)中劃開一陣風(fēng)，這陣風(fēng)冷的有些刺骨。我不知道我今日的行為究竟是對是錯，惴惴不安的回到房中。
初到王府的一日就這樣結(jié)束，待卸下華服，我又坐在院中撫琴。
如今天色已晚，人也很是疲倦，可我不敢懈怠，還是如同在家中勤于練習(xí)。
過幾日趕上晚宴還要奏一番琴曲，不可太過招搖，但定然要顯出些本事。
懷千見我困的東倒西歪，便過來勸我歇息，我只是溫言安慰她：“這一日你也累了，早些休息，我沒有事的?！?p> 琴聲悠然環(huán)繞在小小的庭院中，月明星稀的夜晚，月光將我的倒影投在地面，有些孤單的身影。
閉上眼，我又想起了王妃的哀怨、方秋明的酸澀，心里變得很亂。
接下來的幾日過得平靜，沒有人找我，我便終日練琴讀書。因為害怕旁人發(fā)覺我在讀四書五經(jīng)，我只能將書冊夾在《女德》里，趁著沒人的時候讀。
之前我已經(jīng)將幾個注本都看過，也批注了不少內(nèi)容，如今只差整理。我很少會將這些內(nèi)容背下來，女子不能參加科舉，相比整日誦讀，還不如靜下心沉思其中的義涵。
我取來紙筆，一句一句的批注，古今的注本雖多，但大多數(shù)都不過重復(fù)，我總想從中看出些新東西。
宮女們還以為我苦讀《女德》，不由感慨我真是守禮，我只能苦笑。懷千和我常在一處，也隱隱約約知道我在做什么，她沒有表明態(tài)度，但大約對我也是不滿的。
我一向體弱，大概也與總是躲在房中讀書有關(guān)，不過幾日，我又覺得身上不舒服，終日倚在榻上。懷千抓了幾副藥，但喝下去都不是很有用。
王妃和方秋明聞訊都來看我，但從沒有一起來過，王妃帶了幾副藥，我不敢喝，命人悄悄撒了；方秋明帶來了幾塊糕點，我還沒動，懷千便扔到一旁。
一次王妃來看我，忽然看著我嘆了口氣：“見著妹妹，我又想起蕭妃娘娘來…無怪殿下見過你后便是一陣唏噓…”
我垂著頭，也隨她一起用帕子擦眼淚，身子微微顫動，那帕子上繡的蓮花在陽光下添了幾分暖意。
蕭妃娘娘是王爺?shù)哪稿?，素來喜歡荷花，是宮中難得不喜爭搶的妃子。王爺生母早逝，是蕭妃撫養(yǎng)長大的。蕭妃娘娘是位極溫柔的女子，可惜前兩年被玉貴妃污蔑陷害送進冷宮，至今未有平冤的機會。
父親說，雖然王爺和蕭妃親如母子，但畢竟不是同出一脈，終究不如親生母子?？蛇@些年的恩情總是在的，王爺也常常想將母親救出冷宮，可惜玉貴妃素有權(quán)勢。
我知道他早就謀劃著以蕭妃為切入得到王爺?shù)年P(guān)注，前幾日還寫了封信讓我抓住時機?？晌覐膩聿欢@些后宅之事，又能如何應(yīng)對，也不過等著他接下來的籌劃。
蕭妃自然是對于王爺來說最重要的人，若是可以籠絡(luò)她，未來之路也會好走許多。王妃應(yīng)該也想到了這一步棋，絮絮叨叨夸了我一大通，最后都落腳在一個地方：我們要想辦法救出蕭妃，絕不可以讓方秋明占了先機。
方秋明只是媵妾，實在不值得她這樣大費周章，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做，或許只是為了殺雞儆猴。我沒有辦法，只能裝傻，困惑的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