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話 博士，不止一人（四）

　　眾人肅穆，被方才徐樂這一聲震得沒了脾氣。

　　見眾人均停下了動作，徐樂又沉默了三十秒，此時正是深夜，近百余雙眼睛注視著徐樂。

　　巨艦的引擎轟鳴聲將這種靜默映襯得更加沉重，生生壓得每個人都低下了頭。

　　陳暉潔作為徐樂的助理，手里端著方才那柄魔刀“眾滅”，立于徐樂身后，掃視著周圍一干人等。

　　徐樂也冷眼環(huán)顧了一圈，開口道：“可有人受傷？”

　　為首的一名干員答道：“博士，方才有兩人在推搡的時候被打蒙了，現(xiàn)在并無大礙?！?p>　　“好?！毙鞓忿D(zhuǎn)頭看向阿米婭，“阿米婭，作為我們的領(lǐng)袖，這些事情，你一定自有論斷?！?p>　　阿米婭道：“樂博士，這只是一次簡單的口角，相信過了今晚就會沒事?！?p>　　徐樂向前緩緩邁步，走到了小柳身旁，俯下了身：“路小柳，你可同意阿米婭所說的話？”

　　小柳撅著嘴：“小柳只能同意一半?！?p>　　徐樂道：“怎么說？”

　　小柳指著另一邊的迷迭香：“發(fā)生口角是真，不過是那個小野貓先動的手，她要揮拳打小柳，小柳挨了一拳，又還了她一拳，然后她就哭了。”

　　陳暉潔已能猜出剛才發(fā)生的事：迷迭香先說了小柳幾句，小柳遂仿照其養(yǎng)父特子的說話方式，對她從出身、國籍再到源石病等各個方面進(jìn)行了全方位的羞辱，羞辱到她氣急敗壞，其間迷迭香自然是還嘴了，但她畢竟性格內(nèi)向文靜，比起小柳的拷打，簡直是九牛一毛。

　　巨劍不在手邊，她無法駕馭自己毀滅性的源石技藝，所以只能動手打小柳，但小柳不光嘴上能說，打起架來更猛，一拳就打得她遭不住。

　　這個身經(jīng)戰(zhàn)事的十四歲少女，身處哥倫比亞實驗室接受人體實驗的時候已近麻木。在打擊整合運動暴徒時，全程更沒有情感上的波瀾，但在現(xiàn)在這言語和戰(zhàn)斗的雙重打擊下，自尊心終于決堤，因而倒在同伴的懷里痛哭。

　　有時候言語的力量，比刀槍火炮都要強(qiáng)橫得多。

　　她長嘆了一口氣，沖徐樂小聲說道：“還好只是打了拳，不然憑迷迭香的源石技藝，這訓(xùn)練室內(nèi)所有人都會有生命危險?！?p>　　徐樂也小聲問向陳暉潔：“真的？”

　　陳暉潔誠懇的回答道：“千真萬確?！?p>　　徐樂繼續(xù)轉(zhuǎn)頭問向小柳，故作鎮(zhèn)定地笑了笑道：“所以說你們算是扯平了。”

　　小柳喘了一下，氣鼓鼓地說：“她那么小的力氣，又打不過小柳，跟她早已經(jīng)扯平了，所以小柳才去打別人。”

　　徐樂又道：“你為什么又要遷怒于別人？”

　　小柳沒有當(dāng)即回答這句話，反而默默跑到了九色鹿身旁，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終于像正常的十歲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他一邊哭，一邊說：“他們罵小柳可以，可他們指名道姓地罵小柳的父親和娘親！”

　　徐樂怔色道：“他們是怎么說的？”

　　小柳哽咽著道：“他們……他們說我父親在龍門當(dāng)小偷，無惡不作，他說……說娘親不過是個輔助干員，在這公司里只算是個做飯做藥的食堂大媽?！?p>　　全羅德島上下，干員們對特子的印象肯定是不好，因為他是賊，盜賊，每個人看見盜賊的第一印象都是惡事做盡。

　　至于干員們對九色鹿的評價，反而是純純的氣話，只是為了氣小五而說出來的。

　　小柳抱緊了九色鹿，哭得更大聲，更傷心了，九色鹿摸了摸小柳的頭，道：“小柳別傷心，做賊也分惡賊和義賊，你父親和樂大伯就是義賊。娘親是輔助干員，在這里做藥做飯，憑本事賺錢，島上的大家情同手足，工作本就不分高低貴賤，只要問心無愧，又有什么不好？”

　　九色鹿本就是大度的人，她當(dāng)初給山里人無償治病就曾遭過詆毀，卻仍初心不改，更難聽的話她也聽過。區(qū)區(qū)一句“食堂大媽”，她自然也不會放在心上。

　　天下悠悠之口，就連圣人都能被詆毀成邪魔外道，常人被身邊人說幾句，倒也是不足為奇了。如果人人都能明白這一點，也許他們會更豁達(dá)，生活自然會過得更如意一些。

　　徐樂看著母女倆，心里很復(fù)雜，他問向凱爾希：“這么晚了，事情就算了吧，終究是場鬧劇?！?p>　　凱爾希作為羅德島內(nèi)資歷最老的干員，真實身份難以揣測，其年齡更長得難以估計，但像今天這樣被一個穿越者僅靠言語震懾住，在她悠久的一生中，還是頭一回。

　　她定住心神，道：“那就先這樣吧?！?p>　　徐樂看向夜里驚醒的一眾干員，他們中的一些人已面帶倦容，于是說道：“大家回去休息吧，這只是件小事，之后我會讓小柳給大家道歉。”

　　就在大家散開，各自回宿舍時，有一個干員在交談中跟身邊人嘟噥了一句：“這個新上任的博士不愧是土匪出身，上來就這么護(hù)犢子。丈夫是手腳不干凈的雜種，孩子也是被撿來的野種，可憐了九色鹿這么好的婦人?！?p>　　這句話聲音并不大，那名年輕干員卻像是故意讓徐樂聽到，還有意看了徐樂一眼，他與旁人聊著天，其他人對這句話也是一笑置之。

　　也就是歸功于他的故意之舉，這樣一句話傳到了徐樂的耳朵里。

　　“且慢！”徐樂壓低著聲音，朝周圍吼了一聲，直震得那名干員手腳發(fā)軟。

　　吼聲如刀，一時間近百名起身離開的干員似被掣肘，再也難行半步。

　　他去本不愿大聲說話，因為他對一些事很隨便，隨便到一個重大委托的失敗，他都會一笑置之?？捎行┦拢麉s不得不管。

　　徐樂打量著那名年輕人，道：“我認(rèn)得你，你叫張鐵角。方才你對我、我兄弟還有我侄子都頗有微詞，是也不是？”

　　張鐵角人如其名，一張臉就像鐵塊一樣棱角分明，沒一點多余的肉，身上卻壯得像頭牛，比尋常人要大一整圈，雖然穿的是一身實習(xí)干員制服和制式皮靴，可衣服沒有一點褶子，靴子也被他擦得锃亮。

　　他整個人就像是橋梁大廈上的鋼鐵一般，堅硬厚重，做事也從不拐彎抹角，胸中有塊壘，也絕不會憋著。

　　可是他畢竟也不是鋼鐵，他是個會說話的人，他在一些事上有自己的規(guī)矩，唯獨嘴上沒個把門的。

　　他心氣極高，性格要強(qiáng)，可到徐樂問話后卻冷汗涔涔，顫顫巍巍地回答道：“博士……我并非有意?！?p>　　徐樂輕輕一笑，笑得很嚴(yán)肅，道：“要是在以前，有人敢這么說，我或許要揍他一頓，打掉他的牙。但現(xiàn)在我從何世杰手里接手了博士一職，接管了整個羅德島，那我也要按規(guī)矩辦事?！?p>　　張鐵角不敢直視徐樂的眼睛，只得默默低下了頭。

　　徐樂道：“我記得你今年二十二，炎國冀州人士，今年來的這里，之前沒有戰(zhàn)斗經(jīng)驗，只是新兵。”

　　張鐵角道：“是。”

　　徐樂道：“按我們那個世界的叫法，你和我們兄弟三人，還算是同鄉(xiāng)。只不過大炎尚未遷都至冀州，不然冀州遠(yuǎn)比想象的要繁華。華北一帶，冀州人坦坦蕩蕩，冀州以里，津門人最為能說會道。”

　　張鐵角道：“我就是出身津門?！?p>　　徐樂打量著張鐵角，又側(cè)過身看了看一眾新人干員，道：“能說也好，善道也罷，你們都不是小孩子，有些話說了出口，就得想好后果?！?p>　　“島內(nèi)人員來自泰拉各地，其中不乏曾經(jīng)的流民悍匪，甚至還有卡茲戴爾的魔族傭兵，他們與我們兄弟二人，并無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所以我還是勸各位，如果本事不夠，還需謹(jǐn)言慎行，免得傷到不該傷的人，惹了不必要的麻煩?！?p>　　干員們頓時靜默了下來，紛紛低下了頭，但包括阿米婭等一眾元老在內(nèi)，沒人想要離去。

　　徐樂的話，恰好切中的當(dāng)下羅德島的癥結(jié)所在，領(lǐng)導(dǎo)者更替，舊人離去，新人上位，不同的觀念間難免會引發(fā)沖突。

　　此刻的張鐵角已沒了起初的囂狂，近乎閑聊的一段對話，已令其臣服。

　　徐樂又問向張鐵角：“你還有什么要問的？”

　　張鐵角谷盡了最后的一點勇氣，終于問道：“樂博士，島內(nèi)都在傳言特先生會去殺何博士，究竟是不是真的？”

　　徐樂笑了，道：“有些事，還得親自問他，主艦已將至龍門，不妨我們當(dāng)著大家的面，給他通個電話?！?p>　　他示意眾干員就坐，走到了九色鹿和小柳身旁，撫摸了幾下小柳的頭，問道：“侄兒，想不想見見你父親？你們大概也有兩年沒見了。”

　　小柳喜形于色，眼里冒出了光，說道：“想！很想??！”

　　“那我們大家就一起來看看我這個兄弟。凱爾希，島里是誰在管城際通信，叫啥來著？”徐樂撓了撓頭，“就是那個黑頭發(fā)的魔族推銷員?！?p>　　凱爾希補(bǔ)充道：“可露希爾。”

　　徐樂道：“啊對，讓她把通信內(nèi)容接訓(xùn)練室大屏幕?！?p>　　“現(xiàn)在還沒到一點，希望特子現(xiàn)在還沒睡?！毙鞓钒碘?。

　　“嘟”，訓(xùn)練室的大屏幕亮起，整個房間回響著視頻通話的等待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