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刻起,所有的視角,都恢復(fù)到我自己了,此前的五十九章,都是從我的父親的視角出發(fā)去敘述和描寫的。這一切的故事,都是從多方的口述中總結(jié)的,不僅限于我當(dāng)年和父親的溝通。因為父親去世那年,享年五十九歲,也因此把屬于他的章節(jié),定格在了五十九章。而這六十章,是屬于我的唯一的章節(jié),也是最后的章節(jié)了。
在最后的一天里,我的內(nèi)心受盡了煎熬,被迫做出了我無法決定又不得不決定的選擇。
見著躺在病床上,連連嘆氣的父親,我除了站在一邊看著他,什么都做不了。我想救他,但卻無力回天。我在社交平臺上見過一個本地的博主,在拯救他父親的過程中,求購過人血清白蛋白,雖然治標不治本,但哪怕有一線希望,我也想嘗試一下。
這玩意醫(yī)院都不能直接配,只能開個處方去藥店找,還不是每個藥店都會備,我在周圍輾轉(zhuǎn)了三家藥店才湊足了兩瓶。當(dāng)?shù)踽槹寻椎鞍椎跞敫赣H血管不久后,儀器的指數(shù)明顯的有所好轉(zhuǎn)。醫(yī)生悄悄和我說,這兩瓶也只能在我父親臨終之前,給他緩解一些痛苦,讓他走的更安詳點而已,而且根據(jù)他多年的經(jīng)驗,看我父親的狀況,也就這兩天的事兒了,讓我做好心理準備。
這還是當(dāng)天中午和醫(yī)生交流的情況,而下午情況就又急轉(zhuǎn)直下了,兩瓶白蛋白吊完后,儀器的指數(shù)又變得“撲朔迷離”了,尤其血氧飽和度,用醫(yī)生的說法,能活著就是奇跡了。
到了下午七八點的樣子,醫(yī)生把我拉到一邊,提醒我,按照我父親的狀況,尤其他無法自主吐痰的樣子,肺部很快可能發(fā)生衰竭。按照現(xiàn)在的醫(yī)學(xué)技術(shù),是沒辦法扭轉(zhuǎn)乾坤的,如果還想讓父親再撐一段時間的,只有切氣管插管子了,這是唯一讓他多活一段時間的辦法了,也就是強制存活。
但是,這一切的手段,都只會徒增他的痛苦,而且是非常痛苦,可以說是一種折磨。他見過很多病人在上了呼吸機后,生不如死的場面。醫(yī)生給我一點時間做決定,但時間不等人,希望我明白現(xiàn)在的處境。
我當(dāng)然明白,但是要我親自決定我父親的最后之日是今天還是明天,這本身就是把我扔在油鍋里炸啊??创齽e人的時候,我的確可以理性地分析,做出最合適的決定,但事關(guān)生死的事情壓到自己頭上后,我迷茫了,我心里自然知道當(dāng)下什么樣的選擇才是正確的,但是我就是沒辦法去那樣做。這一刻,情感真正地在我內(nèi)心壓過了理智。
“醫(yī)生,除了這個手段,就一點別的辦法都沒了嗎?”
醫(yī)生看著我的樣子,也知道我只是不得已而問的,淡然地回答到:“是的,我想你也清楚的,這個階段,其實一點辦法都沒有的?!?p> “我明白了,放棄吧?!?p> 這簡單的“放棄吧”,我真的是咬著牙,擠出來的。
醫(yī)生看到我媽,也把她喊了過來,我們算是現(xiàn)場唯一的家屬了,醫(yī)生意思該讓父親見一面的人,就都喊過來吧,怕是撐不了多久了。我媽聽完這話,其實整個人已經(jīng)不怎么好了,但事已至此,不得不面對。
我一個人回到父親病床邊,父親精神也是一時清醒一時模糊。
偶然間父親感覺嘴唇周圍有點癢,讓我?guī)退プァ8袅藥追昼?,又有點癢了。這其實是供血不足的征兆。人體的神經(jīng)末端開始因為缺血而出現(xiàn)各種不良反應(yīng)了。
我心里清楚,但還是不希望父親知道自己即將面臨死亡的這一事實,雖然他可能早已接受了這樣的結(jié)局,但看著倒計時,恐怕是沒有一個人能承受的住的。讓他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突然接受,也許是更好的決定吧。
父親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我知道,這一刻真的要來了。母親還在外面透氣平息自己的情緒,我不知道要不要通知她進來,她一定承受不了親眼看著父親斷氣這么一個場面,但是,如果她都不能在場,她會不會抱憾終生。我不知道該怎么做,也不知道該怎么決定,今天要我決定的事情太多了。我受不了了。
父親幾乎每一下都是深呼吸,他還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是肺部的衰竭,讓他全身的供氧量不足,身體一旦缺氧,就會自然而然地讓肺部進行深呼吸,增加每一次呼吸的含氧量。
我看著儀器的指數(shù),血氧飽和度非常低,遠低于正常水平。父親的呼吸已經(jīng)沒辦法再把氧氣傳輸給身體的各個器官了,肺部已經(jīng)幾乎罷工了。
看著越來越頻繁起伏的胸腔,我知道父親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缺氧了,想更努力地靠呼吸維持自己的生命,與命運做最后的抗爭。
儀器上,父親的心率從此前的70左右,急劇上升,從70到170,只用了兩三秒的時間,最后,心率甚至突破了220!這是人類心臟所能承受的極限,也是父親所能承受的極限。
此時此刻,父親已經(jīng)再也呼吸不到空氣了,他兩眼圓睜,拼命嘗試著吸進哪怕一丁點空氣,全身顫抖著,最后的最后,絕望的眼神讓我全身血液凝固。
父親在最后一下嘗試中,再也沒有緩過來。
整個人癱軟下去,臉上的血色瞬間從頭頂消退下去。親眼見到,才明白什么叫“面如死灰”。
儀器上所有的數(shù)值都變成了各種異常的符號,機器還亮著紅燈,做著無謂的警示。醫(yī)生知道情況后,前來做最后的檢查,我整個人僵在那邊,說不出話,也動不了,這就是強行靜止吧。
母親在接到隔壁床的家屬的提醒后,慌慌張張地趕了進來,見到父親的樣子,整個人跪倒下去,失聲痛哭,當(dāng)一個人悲痛到一定級別,其實是哭不出聲音的。身邊的人一人一邊攙扶著母親坐到了椅子上。
我整個人是不知所措的,當(dāng)醫(yī)生提醒我,才知道,家屬們還在路上,醫(yī)生意思雖然生命體征已經(jīng)很低了,但是離完全去世,其實還有點時間,父親雖然已經(jīng)看不見,不能說,但是耳朵應(yīng)該還能聽到點什么,雖然大腦已經(jīng)開始停止運作了。如果有什么想說的,就說吧。
我看著父親的眼睛還一直睜著,一種死不瞑目的樣子,想讓他合上眼睛,但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直到我說,家里以后我會一個人扛起來的,他的孫子一定會成才的,不用再擔(dān)心了,他可以休息了。
他的眼睛,終于才能合上。
他這一生,過得非常平凡,但人類的一生,無論是誰,我都認為,是一段獨一無二的傳奇。
他的離開,我會終生想念他。
父親的故事,到這兒,就要告一段落了。我們還有屬于自己的人生。而父親給我們留下的精神財富,是我這輩子享之不盡的。
我敬他,愛他。因為他是我的父親。一個被朋友們稱為“老刁”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