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兮這幾日都很不舒服。
京城變天，氣溫很低，風(fēng)又大，她往返于前院和桂園之間，每當(dāng)穿過那片空曠的湖中花園，骨頭縫都冒著寒氣，全身凍得邦邦硬。
整日昏昏沉沉。
還要應(yīng)付大人，偏他這幾日總不消停，變著法子的使喚她。
她知道自己最近情況很不好，持續(xù)發(fā)熱，讓她渾身都沒有氣力，偏偏晚上又睡不著，眼底熬得血紅。每日還要裝作無事人一樣，全憑一股心勁在撐。
不想被同情。
不想被輕視。
這世上，已經(jīng)再沒有能讓她依靠、保護她的人。那些懦弱的情感，已不是此時的她能奢求的。
唯有自救。
這幾日她陸續(xù)打聽了一些關(guān)于柳姨娘的事，再加上每日一個時辰的“說話”，經(jīng)過多番了解，終于找到了突破口，也成功消除了柳姨娘對自己的敵意。沒成想化敵為友后，柳姨娘卻不愿放她走，非要拉著她細(xì)細(xì)講園子的是非。
那會兒她強撐著身子，耳邊嗡嗡直響，渾身一陣?yán)湟魂嚐幔坏戎孓o離去。
沒料到這時大人卻來了。
念兮當(dāng)然不會自以為是到認(rèn)為大人是因她而來，只是明燁叫她時，不免心中一松，這柳姨娘，忒能說了。
起身后卻眼前一片昏黃，整個世界都搖搖晃晃，她不敢耽擱太久，試著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怎么都踩不實。她感到周遭的一切都變慢了，呼吸很慢，走路很慢，就連她倒下，都是軟綿綿慢吞吞。失去意識前，她還在慶幸，多虧她沒有力氣，若是猛的倒地，頭可能就磕傷了。
心酸的是，她無依無靠，再也不會有人心疼她會不會受傷。
“溫念兮！”
明燁見念兮倒在地上，臉色煞白，急忙上前，摸了摸她的額頭，滾燙。二話不說，他將人打橫從地上抱起，往前院急去。
柳月蝶扭著身子在后面大呼小叫，“念兮姑娘怎么了？老爺，這不關(guān)我的事啊，您都看見了，方才還好好的……”
感到一股悶氣直頂?shù)叫乜?，他陰沉著臉，沒有回頭道：“跪著去?！?p> 柳月蝶慣會看人臉色，見老爺動怒，不敢再多糾纏，明燁一路將人抱回去。路上仆從見到這一幕，紛紛行禮避讓。
將人抱回前院念兮的房中躺下，他吩咐兩位早就守在門口的婢女道：“請杜太醫(yī)來?！?p> 想到自己不好在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房中，明燁舉步要走，靈兒卻攔在他身前，跪了下來。
“老爺，柳姨娘日日叫姑娘去桂園罰跪，一跪就是一個時辰。姑娘的膝蓋潰爛的不像樣，昨日差點都走不回來。”靈兒含淚磕頭，“姑娘近來身子一直不好，求老爺寬恕，別再罰姑娘了?！?p> 明燁經(jīng)過方才，此時已經(jīng)冷靜下來。既然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他的授意，他不再多說。
起身來到床前，看著被子下那微微隆起的一點，想到方才抱她時，那輕到?jīng)]有分量的體重，明燁眉頭緊蹙，她平日都不吃飯的么，怎么這么瘦。
輕輕將被子掀開一角，露出兩條纖細(xì)的小腿，沿著褲管往上推，見整條小腿都腫了起來，膝蓋處更如紫紅的饅頭一般，上面已經(jīng)多處破皮，往外滲著膿水。
盡管他動作很輕，仍不免碰到傷處，念兮小臉慘白，瑟縮不止。
也不知她不知夢到什么，眉頭緊鎖。額發(fā)被冷汗打濕，貼在臉上，渾身不停的顫抖。
他又看了另外一條腿，毫不例外，慘不忍睹。靈兒見此情景，在他身后哭出聲來，“姑娘不讓奴婢告訴老爺，說這是老爺在教她何為本分?！?p> 明燁心口一窒，想起自己那天晚上說的話——“別說是對主子，就是他的妾侍，你也要敬著。你已經(jīng)不是大小姐，沒人慣著你。”
再看著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念兮，只覺一股悶氣堵在胸口，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他吩咐道，“再去催太醫(yī)，打盆熱水過來?！?p> 靈兒應(yīng)聲去了。
明燁也不走了，就守在床前?？粗藭r憔悴容顏念兮，他不禁想到第一次見她時的情景。
那時她大概十一二歲，臉圓圓的，還有些嬰兒肥，不像現(xiàn)在，標(biāo)準(zhǔn)的鵝蛋臉，下巴尖尖。穿著重孝，應(yīng)是母喪不久，可即便一身素衣，也難掩干凈出塵氣質(zhì)。他們在興安伯府的花園擦肩而過，彼時她是高高在上的伯府大小姐，而他，不過是被世子隨意褻玩的少年罷了。
她甚至都沒有正眼看過他，可卻讓身邊的婢女將他偷偷放了，還好心給他一袋銀兩逃生，即使彼時的他已經(jīng)有了脫身之法。
那次相遇，從此爛漫山河無色，漫天星辰無光。
那是他永遠(yuǎn)都忘不掉的一幕，她攜著光走來的樣子。此后，無論他再如何身處黑暗泥濘，那束光也足以讓他汲取一點點溫暖的力量。
所以當(dāng)他得知興安伯府要被抄家時，特意使計趕在楊曲面前將溫念兮帶走，就是希望，他心中的那束光，不會被熄滅，碾落成泥。
然而，君主不明，朝廷動蕩，世事無常，她一個小小女子，終究抵不過命運，顛簸飄零。即便她已經(jīng)是女子中少有的果決剛強，可這個世道，容不得弱者的妄想。
他正胡亂想著，原本平靜的念兮忽然眉頭緊蹙，不安的擺頭，雙手在空中揮舞想要抓住什么。她應(yīng)該是做了噩夢，夢里的事情讓她渾身發(fā)抖。
“溫念兮?！?p> 見她沒有反應(yīng)，明燁又叫了一聲：“溫念兮?！?p> 可念兮根本聽不到，她陷入自己的世界里，眼淚順著濃密的睫毛不斷涌出，她微張著唇瓣，發(fā)出小獸般的嗚咽。
明燁蹙眉，見叫不醒她，只好湊近，輕輕推她的肩頭，企圖讓她清醒，然而念兮卻忽然抬手抓住他的袖子，低低的喊了聲：“外祖母……”
她那么大力氣抓著他，眼睛卻仍是閉著，不斷喃喃自語，因他要抽回手臂，念兮抱得愈緊，腿也跟著用力，一雙殘腿伸出被外，顯得格外刺目。
“外祖母，別丟下我，求你了，外祖母，你帶我一起去吧……”
她的聲音透露出太多的可憐和無可奈何，明燁心軟，慢慢坐在床邊。
“舅舅……舅母……”
她一句句喊著親人，聲音小的讓人嗓子眼兒窒息般的難受。
再要強的人，無論表面如何淡定，都抵不過背地里大病一場。
這一刻，明燁清晰的看到，那束光他深埋在心底的光，逐漸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