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何年已經(jīng)有被人無情殺害的可能了。
他卻還在這里,和這個老人說話。
但他又一怔:自己為什么還記著月何年。
沈竹侯嘆了口氣,收起了傘,淋暴雨。
老人陪他。
雷鳴聲響,還是未能驚醒沈竹侯。
良久良久,沈竹侯開口了。
他冷冷道:“柳三情是什么時候走的?”
老人道:“半個月前就說好了?!?p> 沈竹侯半句話都不再說,轉(zhuǎn)身便要走了。
他繼續(xù)待下去,只會徒增風(fēng)險。
沈竹侯連油紙傘都沒有拿上,便闖入雨中。
雨正大,青衣濕透。
他的心病很重,身子也沒有力氣。
雨滴打在他肩頭上,隨時都能收走他的生命。
這個人脆弱到極點了。
他很想淋一場雨,躺在泥濘里假死;或者被人抬到竹林里的一座樓閣,從此臥床。
突然很喜歡秋風(fēng),還有白素袍。
沈竹侯已經(jīng)能想象到一個身著白袍的女子,站在秋風(fēng)里等著他。
油紙傘很薄,卻能阻擋住不少風(fēng)雨。
沈竹侯的上方已多了一柄油紙傘。
撐傘的人是老人。
沈竹侯道:“怎么是你?”
老人慘笑道:“怎么不能是我。”
沈竹侯沉默。
老人道:“月何年也是你愛的人?”
沈竹侯點頭,并不說話,靜靜地躺在泥濘中,感受周圍的雨。
他的頭發(fā)濕透了,散亂在泥中,青衣上也盡顯臟亂。
他的眼睛里好像再也看不見獅子和竹林了。
老人蹲下,道:“那你就應(yīng)該立刻上華山,而不是在這里淋雨?!?p> 沈竹侯道:“可我就算上山,也不可能活著回來了?!?p> 老人道:“哦?”
沈竹侯道:“現(xiàn)在的沈竹侯,已經(jīng)是個病人了?!?p> 老人道:“你想治你的病嗎?”
沈竹侯淡淡地笑道:“荊不救治過我一次,但也僅僅是那一次了?!?p> 老人道:“你不相信我?!?p> 沈竹侯道:“我相信你?!?p> 老人忽道:“站起來!”
沈竹侯必須照做,因為老人已經(jīng)拔出了一柄細長的燕子劍。
燕子劍,其形狀細長,如同燕子之尾,揮舞起來輕靈迅捷,是江湖上常見的兵刃。
老人的劍很快,離沈竹侯的眼睛只有兩尺不到。
沈竹侯只能跳起來,然后接招。
老人用的是形影劍法,即便掌中的并非形影劍。
燕子劍也足夠了。
漆黑的小巷,黎明前的暴雨,還有冰冷的泥水。
沈竹侯拖著疲憊的身體,拔出竹劍,硬生生接下了十招。
他的劍法很怪異,讓人捉摸不到劍路。他用的是一套伏獅劍法,每一招在出手之前,都毫無思考,但總會慢出半拍,讓對手感到害怕。
他的劍風(fēng)逐漸形成一只雄獅的影子,招招出其不意,不動則是睡獅,動則是雄獅。
“伏獅劍過,只留伏尸?!?p> 沈竹侯忙問道:“你想殺我?”
老人笑呵呵地道:“你看我用的,哪一招是殺招?”
沈竹侯道:“可你知道,現(xiàn)在你的每一招,對我都是殺招?!?p> 老人有些不樂意,可手上的燕子劍仍然舞動著,無影無形。
目光閃動,長劍在二人之間交錯刺出。
沈竹侯的精神很差。
他每出一劍,就會多一分倦意。
老人的劍反倒快了一分。
突然,燕子劍翻轉(zhuǎn),劍身飛快抖動起來,劍尖卻如同飛鏢般,直直刺向沈竹侯的胸口。
沈竹侯手腕急扭,劍影飄動,青光已至。
他已經(jīng)不管自己的生死了,用的全都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他道:“可你每一招都接下來了?!?p> 沈竹侯笑了,他的伏獅劍法很少對人用,只有在他快死的時候,才會拿出來用,打敵人個措手不及。
伏獅劍法從來就沒有固定的招式,因此招數(shù)無窮無盡,沒有用完時。
他用出伏獅劍法的那一刻,他自己已經(jīng)是一頭獅子了。
沈竹侯很喜歡獅子,也喜歡竹林。
這是他人生中最愛的兩樣?xùn)|西。
沈竹侯接過七十馀劍,仍未落入下風(fēng)。他的劍法雄獅般兇猛,令人膽寒。
老人的劍法卻快用完了。
形影劍法總共有七十二招,每八招為一組,分為九組。這九組的劍招,風(fēng)格大為不同,分別是攻、殺、死、御、退、生、陣、列、諧。
沈竹侯看得清楚,老人的劍法已經(jīng)全用完了。
忽然間,燕子劍折成了兩段,劍光倏地消逝。
沈竹侯一愣,竹劍也停了下來,二人立在雨中,望著對方的眼睛。
沈竹侯道:“你為什么...”
老人卻打斷,冷冷地道:“看清楚了嗎!”
沈竹侯道:“看什么?”
老人道:“我的劍!”
沈竹侯道:“都看清楚了?!?p> 老人問道:“你知道形影劍法的真相了?”
沈竹侯這才明白,愕然道:“我知道了?!?p> 他用驚恐的眼神看著老人。
他沒有害怕,而是驚嘆于老人的自信。
老人竟然敢把他自己最出名的劍法,教授給一個只在他身旁待了一天的人。
沈竹侯沉聲道:“為什么?”
老人道:“因為你有情?!?p> 沈竹侯嘆道:“我對所有人都有情,豈不是無情?”
老人道:“這是對所有人都有情?!?p> 沈竹侯道:“可也有比我更有情的人。”
老人站在雨中,望向天。
他悠悠地道:“也許有,但我找不到他們?!?p> 沈竹侯道:“信得過我?”
老人道:“我信得過。我相信你用這路劍法,不會做出無情的事?!?p> 沈竹侯道:“可我不敢用?!?p> 老人嘆道:“你也和我一樣,有心病了?!?p> 沈竹侯道:“什么心?。俊?p> 老人道:“這路劍法,只要讓人完完整整看過一遍,就一定都會記下來的,永遠也忘不掉。”
沈竹侯道:“所以你每天都害怕?”
老人太息道:“正是。”
二人對了一眼。
沈竹侯道:“我有一個辦法。”
老人問道:“什么辦法?”
沈竹侯道:“讓無情的人不能活著用它?!?p> 老人道:“老兒自從創(chuàng)下這路劍法,就一直在思考。”
沈竹侯道:“可是今天明白了?!?p> 老人道:“現(xiàn)在知道又有什么用?”
沈竹侯道:“應(yīng)該何時知道?”
老人道:“我年青的時候。”
沈竹侯問道:“用這路劍殺人?”
老人道:“不錯?!?p> 沈竹侯道:“那...”
他沒有再說下去,可是老人已經(jīng)知道他要說什么了—“那豈不也成了無情之人?!?p> 老人道:“也好,現(xiàn)在我老了。”
沈竹侯道:“可我還有心病。”
老人道:“你的心???”
他又道:“你現(xiàn)在就去華山,我現(xiàn)在就回到飯館?!?p> 沈竹侯道:“可我連你的名字也不知道?!?p> 老人道:“你不需要知道?!?p> 沈竹侯愣住了,站在涼風(fēng)中。
他的后背濕透了,肩頭也全是積水。
還有心病嗎?
也許已經(jīng)沒有了,因為他有足夠的把握殺柳三情和西門過。
就靠形影劍法。
可他沒有另一搭檔與他一起用形影劍法。
除非—他先救下月何年。
巍峨的華山,山腳下是一個黑暗中的人。
黑衣黑布,黑靴黑襪。他的皮膚是黝黑的,刀也是黑的!
這是一個眼里無神的人。你很難看見他的瞳孔在那,因為他的瞳孔很大。
他并不是死人,而是一個殺人的人。
第三個兇人—薛亂,綽號“夜鸮”。
他只會在夜里行動,白天如同死人一般。
曠野上的一頭鷹,而且是夜中鷹。
據(jù)說他有夜眼,在黑暗中能看清所有事物。
他的身形瘦削,看起來一陣風(fēng)便可刮倒。但沒有人能推動他,即便是狂風(fēng)和海浪。
他的目標(biāo)一旦明確下來,就再也不會改變。
所以他一直向前走。
前方是何處?
華山。
薛亂的步子很快,上山只是片刻之間的事。
可他并沒有去山頂,而是停留在了鳳凰山上。
云霧繚繞,紅霞舞動。
鳳凰山是華山派女弟子待的地方,和主峰相連,相去不遠。
屋子里坐著一個面色蒼白的女人,她渾身上下都是雪白的,尤其是臉蛋。
她坐在床上,修剪自己的指甲,從未抬過頭。
可她的心思卻不在床上,而是在另一個人身上。
仔細聽著門的聲音。
她微笑著,但也許心里不是這樣。
恐慌是很容易表現(xiàn)出來的。你只需要盯著她的眼睛看,眼角已在不停抖動了。
她害怕的并不是薛亂。
門開了。
薛亂跨過門檻,立在屋子中,并沒有再往前一步,也沒有看向女人。
薛亂低著頭,問道:“是趙煙嵐?”
女人答道:“是我?!?p> 薛亂道:“他們什么時候來?”
趙煙嵐道:“不知道,也許很快,也許永遠都不來。”
薛亂道:“你只需要在這里等?”
趙煙嵐苦笑道:“我只是來等他們的,你也是。”
薛亂道:“我就在這里等?”
趙煙嵐道:“你在哪里等都無所謂?!?p> 薛亂道:“他們的劍法有多快?”
趙煙嵐道:“快到根本看不見?!?p> 薛亂道:“我有幾分把握?”
趙煙嵐道:“你自己應(yīng)該知道的。”
薛亂道:“如果他們死在我刀下呢?”
趙煙嵐道:“和說好的一樣?!?p> 薛亂道:“形影劍譜?”
趙煙嵐道:“形影劍譜?!?p> 薛亂就站在門口,宛如一個木頭人。
他手握刀柄,時刻都有拔刀的可能。
這個男人的到來,讓屋子里飄散著濃重的血味。
忽然,門動了。
從里面走出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