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老大也已停下,說道:“你是南宮九?”
南宮九道:“我是誰很重要嗎?”
黑老大冷笑道:“我不關心你是誰,我只關心你有沒有名字?!?p> 殺手也很珍惜自己的兵刃。
一柄刀上如果沾上普通人的血,便總覺得不夠鮮艷。
南宮九道:“誰是南宮九?”
黑老大道:“你?!?p> 南宮九道:“你認得我,可我怎么想不起你?”
黑老大笑道:“貴人多忘事?!?p> 南宮九道:“你到底殺我還是殺沈竹侯?”
黑老大道:“都殺!”
他又道:“有人買了你一樣東西。”
南宮九道:“誰?”
黑老大一字一字道:“孔屠仁?!?p> 南宮九道:“買我的人頭?”
黑老大道:“并非你的頭?!?p> 南宮九道:“那是什么?”
黑老大道:“雪香丹!”
目光閃動,等到再一次看向南宮九時,他已經(jīng)拔刀了。
就這一個瞬間,南宮九竟嗅到了花香。
不過是凋亡的花。
黑老大身上的味道,和薛亂一樣,都是死的氣息。
死的人是誰?
黑老大收刀。
黯淡的刀光下,竟灑滿血。
黑老大仿佛已經(jīng)猜到了結(jié)局。
他在拔刀之前,甚至看了看馬車。
馬車依然是那輛馬車。
但人不再是了。
沈竹侯不知何時已然閃到黑老大身后。
以他的體力,最多拔劍。
拔劍亦足夠。
兩條魚。
兩條自由自在的魚。
但他們無論怎樣游動,都逃不出這條河。
如果逃出,必死無疑。
沈竹侯就是魚。
他只斬斷了黑老大的右臂,緩緩繞到面前。
他冷笑著,道:“你認得我嗎?”
黑老大已不敢說話,只一個勁搖頭。
沈竹侯又道:“你既然不認識我,又何故劫我車?”
黑老大封住右臂穴道,忍痛道:“你現(xiàn)在殺的了我,就一定殺不了孔屠仁!”
沈竹侯笑道:“誰說我要殺你的?”
黑老大道:“你...”
沈竹侯道:“你走罷?!?p> 他只收劍入鞘,三步回到馬車旁。
剩下的十個黑衣人站在原地,一動都不敢動。
沈竹侯已經(jīng)累到極點。
方才那一劍,他的動作已經(jīng)不夠快了。
若想再使出這樣的一劍,最少要歇息三天。
南宮九冷冷道:“你們誰還想來?”
無人應聲。
沈竹侯道:“都是殺手,為什么不敢殺人?”
南宮九道:“想來是怕了?!?p> 如果這十個人一起沖上來,亂劍去砍,他們二人都沒有必勝的把握。
但越?jīng)]把握,就越想賭。
沈竹侯和賭徒不一樣,有的賭徒擁有自己的教條。
“見利就走,見好就收?!?p> 可沈竹侯完全不一樣。
他不見利時不走,見好時也更不會收。
現(xiàn)在很好么?
至少不壞。
于是沈竹侯洗了洗竹劍,徑直向土道走去。
南宮九緩緩跟著他,每一步下去,都會回一次頭。
他們害怕,但就算害怕,也不能讓別人知道。
十個黑衣人比他們還害怕。
他們見證了黑老大的傷,自然不敢上前。
南方很少有荒原。
如果是偏僻的地方,一定會有山林或者農(nóng)田。
涼風習習,天色照到很遠很遠。
天空是什么顏色?
沒人抬頭,自然不知道。
人們低頭,一定在找什么。
沈竹侯在找住處。
他們行了幾日,向來住在客棧。
可此時此夜,哪里看得見客棧?
遠方的燭火。
他們唯一看清的,就是這一片燭火。
有火的地方一定有人家。
燭火籠罩的,乃是一座廟。
廟外十八個皮膚如鐵的漢子,每人手中持一根火把,一動不動。
沈竹侯走到廟前,輕輕叩了廟門。
廟門開了。
這不是他敲開的,而是里面的人打開。
開門的是一個老人,拄著拐杖。
老人很干瘦,四肢除了骨便是皮,沒半點肉。
他的臉上滄桑,任何人都可以輕易看出他上半生的一切。
黝黑的脖子上有三道傷疤,每一道都正好砍在他的大血管位置。
這三道傷疤已縫好,卻依然使人心生畏懼。
認識他的人一眼就認出,不認識的人也一定聽說過。
眼下這個老人,正是綽號“疾鷹”的顧帆。
顧帆曾以一柄芒杖打遍江湖,號稱杖法天下第一。
沈竹侯聽說過他,從未見過。
沈竹侯正欲開口,卻被顧帆搶先一句。
顧帆冷冷道:“你是誰?”
沈竹侯陪笑道:“我姓沈?!?p> 顧帆插口道:“沈竹侯?”
沈竹侯道:“正是在下?!?p> 顧帆淡淡地道:“你知道現(xiàn)在是幾時?”
沈竹侯道:“不知?!?p> 顧帆道:“來人,拿表來。”
廟里竟多出三四個孩子,每人抬著表的一角,放到顧帆面前。
丑時。
沈竹侯嘆道:“我現(xiàn)在知道了,是丑時。”
顧帆怒道:“丑時還不睡么?”
沈竹侯道:“無處可睡?!?p> 顧帆道:“你沒有家嗎?”
沈竹侯嘆了口氣,道:“無家可歸,便四海為家?!?p> 顧帆冷笑道:“所以你是找我借宿的?!?p> 沈竹侯道:“正是?!?p> 顧帆道:“你現(xiàn)在睡下,還不如不睡。”
沈竹侯苦笑道:“我遲早要睡一覺的,倒不如早些睡下?!?p> 顧帆道:“這里是聘菊寺,雖不是燒香拜佛的好地方,但也能容下幾人了...”
沈竹侯道:“多謝老先生。”
顧帆卻道:“你先莫要謝我?!?p> 他道:“這里人頭太多,你進去以后,恐怕很難睡下,因此要答應我三件事,免得攪得寺內(nèi)不靜?!?p> 沈竹侯道:“好?!?p> 南宮九站在他身旁,緊盯他的傷口。
沈竹侯的全身都必須松懈下來。
他身上無數(shù)傷口不足以使他緊繃。
顧帆道:“第一件事,不能讓女人進來。”
沈竹侯道:“第二件呢?”
顧帆道:“第二,你睡覺的時候,必須躺在床上?!?p> 沈竹侯笑道:“接著呢?”
顧帆道:“最后一件,你睡覺時要蓋好被子,枕上枕頭?!?p> 沈竹侯道:“三件之外,還有別的嗎?”
顧帆冷笑道:“你難道還想有?”
沈竹侯道:“那我們現(xiàn)在便可進去了。”
顧帆臉色一變,問道:“我們?”
沈竹侯道:“你,我,還有南宮九?!?p> 顧帆道:“誰是南宮九?”
沈竹侯道:“他和我一樣,都是借宿來的?!?p> 顧帆道:“你讓他過來。”
門的確開了。
但門開的不夠徹底。
南宮九站到門前,望著顧帆。
顧帆緩緩道:“他是女人?!?p> 沈竹侯道:“他的確是男人,不過練了陰勁,更像女人而已?!?p> 顧帆道:“像女人就是女人,寺里不留女人,不男不女的人更是不要?!?p> 南宮九冷笑道:“你又不是廟主人,怎說出這種話來?”
顧帆道:“修寺廟的人,早就死了。江西類似的地方,我也早就買下?!?p> 沈竹侯驚道:“這些規(guī)矩都是你定?”
顧帆道:“不錯。”
沈竹侯道:“所以我們不能進去?!?p> 顧帆道:“你可以來,但他不行?!?p> 沈竹侯道:“他若不行,我也不去好了?!?p> 他從來都喜歡陪著人。
南宮九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朋友。
如果朋友只能住在外面,自己又怎敢住在里面?
不是同情,而是同行。
二人坐在廟門前的空地,倚著柱子入睡。
十八個漢子仍然拄著十八團火,惹人不能入睡。
沈竹侯已然睡著了。
入睡是一個人的自由,他想什么時候睡就什么時候睡。
人們總愛讓自己疲憊,為的就是更快入睡。
夜里猛然蘇醒,在手臂上劃開傷口,也是為了睡。
江湖人為了放松自己,就算傷害自己也有可能。
但他們無時無刻都緊繃著。
即便入睡。
次日清早,卯時。
沈竹侯并不想睜開眼,繼續(xù)向廬陵。
他知道自己就是一顆棋子。
寧愿一步步深陷其中,也不肯置身事外。
他有脫身的本事。
不過—人一旦選擇插手,就必然卷入風暴。
除非他便是風暴。
聘菊寺的哀聲陣陣,吵醒廟里廟外的所有人。
奪門而入,院子里卻不見一人。
沈竹侯步入廟內(nèi),佛像旁,方才看到了人。
人群。
四五個孩子,還有三個中年人,圍著一位老人。
老人已經(jīng)死了。
他死于自己的成名技—“奪命十字杖”。
沈竹侯趕過去時,這才看清楚:老人的頭顱骨已被人打裂,兩道凹陷下去,赫然竟是個“十”字。
老人正是顧帆。
可他的芒杖卻不見!
沒人清楚究竟發(fā)生什么。
但人人皆知的是:兇手就是瘋跛子。
誰是瘋跛子?
還是沒人知道。
一個孩子叫道:“一定是瘋跛子幹的!”
穿黑衫的中年人問道:“瘋跛子?瘋跛子是誰?”
又一孩子道:“顧老先生說過,他如果哪一天...”他說到此處,忽哽咽了一下,不再說下去。
另一孩子道:“他常和我們說,他這輩子的死對頭就是瘋跛子?!?p> 一黃衫中年道:“二哥,你聽說過這樣一號人物嗎?”
一個胡子搖了搖頭,道:“沒聽說過,沒聽說過!我縱橫江湖十馀年,從來都不知道這號人物?!?p> 沈竹侯立在外面院里,吹半刻冷風,便已醒了七分。
且聽得廟內(nèi)又有人道:“小猴兒,你還聽過他說什么?”
小猴兒是個孩子,長相機靈,眉清目秀。
他思考片刻,道:“顧老師父教我們的時候,還提到過一招杖法,那一招便是瘋跛子想出來的。”
胡子忙問道:“哪一招?”
小猴兒道:“我不大記得,那名目里似是有個‘秋’字?!?p> 胡子道:“空兒,你記得那招嗎?”
空兒是個憨直孩子,腦袋比常人要大出一圈,像是個大頭娃娃。
他答道:“秋風掃落葉破竹朽一杖?!?p> 瘋子起的名字,一定也很瘋癲。
胡子道:“大哥,這一招你可曾聽說過?”
黑衫人道:“我沒聽過?!?p> 胡子道:“也許是很久以前的武功了?!?p> 黑衫人道:“可顧老頭子已提到過,想來是杖法里最為恐怖的一招,至今少有人會?!?p> 胡子道:“想來如此?!?p> 黃衫人道:“老頭子說過瘋跛子住在何處嗎?”
小猴兒道:“沒有?!?p> 黃衫人長嘆一氣,道:“看來很難找到他了。一個幾十年前的高手,連他姓什么叫什么也不清楚,恐怕無人能報此仇?!?p> 黑衫人冷冷道:“老三,你忘了老頭子說過的話?!?p> 黃衫人道:“哪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