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紫薇城。
“小公主,別亂跑,當心摔著!”
雪花飄飄揚揚地灑下。
小女孩穿著一身喜氣的大紅棉襖,卷著袖子,露出里面潔白如雪的羊羔絨,在雪天里肆意奔跑。
至于身后追著她滿皇宮亂跑的女官和太監(jiān)們,被她遙遙甩在身后,只能把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向上天祈禱她們的小祖宗不要滑倒。
但是,按照墨菲定律,人最不希望什么事情發(fā)生,那什么事情就最有可能發(fā)生。
小女孩踩著小皮靴在雪地里大步奔跑著,正扭頭朝身后眾人做鬼臉時,足尖踩在了一塊堅冰之上,下一刻踩住堅冰的那一只腳驟然加速,破壞了她身體的平衡!
小女孩身體立時向后仰倒,臉上表情還保持著沒來得及腿去的笑容,只是一張小口已經逐漸張大,仿佛已經預料到了自己的結局。
追逐著小女孩的女官和太監(jiān)們大驚失色,一個個連忙瘋也似的向前沖出,想要在小女孩倒地之前扶住她。
這個小女孩可是皇帝手心里寶貝,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
要是在這里摔了這么一下,先不論有沒有摔傷,他們這些人都命都已經相當于在閻王爺?shù)氖崭蠲麊卫锪恕?p> 可是小女孩因為跑得離他們太遠,眼下他們雖已不顧一切沖上前去,卻依然來不及在女孩倒地之前將她接住。
小女孩向后仰倒在地仿佛已經成為既定事實,一眾女官太監(jiān)前沖的動作如果放緩,便可以看見他們臉上表情的逐漸改變。
那是由最初的吃驚到后來的擔憂驚慌再到現(xiàn)在來不及救援的絕望。
他們只是這宮里隨時可以替代的卑賤仆役,唯一的職責是逗弄小公主開心以及看護小公主安全。
這下子小公主摔倒在地,若是被皇帝得知,那她們少不得要褪幾層皮,或者就此交出一條賤命,若是不被皇帝得知,那是不可能的事。
這皇宮里沒有皇帝不知道的事情,尤其是關于小公主的事情。
在她們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一道身影倏地出現(xiàn)在小女孩身邊,一只手幻影一般伸出,毫秒間扶住了頭發(fā)絲已然觸地的小女孩。
隨后這人用另一只手隔著小女孩的紅棉襖將她扶起,嘴角噙著一抹笑容對驚魂未定的小女孩笑道:
“公主殿下如今知道了淘氣的后果了吧?”
紅棉襖小女孩眼角浮現(xiàn)出盈盈的淚水,一把撲進了這人的懷里,放聲大哭道:“萬壽!你故意看著我摔倒的是不是?嚇死我了你知道嗎?”
奉御官萬壽嘴角露出無奈的笑容,忍不住拍了拍小公主的后背道:“公主殿下,您就別裝哭了,您看看您后面是誰來了?”
“令錦,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tǒng)啊,快放開萬壽?!?p> 帶有一些威嚴的聲音在小女孩身后響起,小女孩“哭泣”的表情一滯,有些俏皮地撅起嘴巴,扭頭望著一身金白色龍袍的朱溫,驚喜道:
“父皇!”
朱溫原本沉郁的臉頰上浮起了盈盈的笑意,伸手從奉御官萬壽懷里抱起小女孩,用力掂量了一下,忍不住捏了捏小女孩的鼻頭笑道:
“我家阿錦又變胖了啊,看來友文把你養(yǎng)得很好?。 ?p> 小女孩嘻嘻一笑:“那當然,除了阿姊和阿兄,就最喜歡大皇兄了!”
朱溫肥皺的大臉上浮滿了慈愛的笑意,抱著小女孩在空中轉了一個圈,隨后放下咯咯直笑的小女孩,目光掃過旁邊那些顫顫巍巍匍匐在地的女官和太監(jiān)。
萬壽會意,連忙朝他們喝道:“你們還趴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快退下!”
奴仆們退到角落,朱溫陪女孩玩鬧了一陣,正待走時,女孩把他叫住。
“父皇,上次我去找大皇兄玩時,從珂哥哥也在,我問從珂哥哥小月兒怎么不在,他說小月兒一家已經回河東去了,父皇,河東在哪里啊,錦兒可以去那里找小月兒玩嗎?”
朱溫聞言先是一怔,隨后撫須笑道:“萬壽啊,你瞧瞧這個朱友文,居然把心思都打到錦兒身上了!”
奉御郎萬壽拱手道:“稟陛下,這恐怕不是博王殿下的意思,許是您不愿意見樞相大人,樞相才行此一舉?!?p> 朱溫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萬壽啊,你說,朕把敬翔都騙過去了,能瞞的過他李亞子嗎?”
“陛下雄姿英發(fā),必將踏平河東叛逆?!?p> 朱溫心情大好,對不明就里的小女孩的笑道:“錦兒不必心急去河東,過不了多久,父皇就可以讓你的小月兒進宮來陪你玩了,你看這樣如何?”
小女孩滿面笑容,甜甜道:“父皇最好了!”
……
洛陽金殿。
朱溫端坐大寶,他本不愿上朝,可是最近大事一件接一件,讓他想流連那開平殿都不行。
百官參拜,朱溫不耐揮揮手道:“免了,免了?!?p> 奉御官高聲宣道:“有本啟奏,無事退朝?!?p> 親衛(wèi)上將段凝進殿,跪拜道:“啟稟陛下,末將奉旨前往同州,曉諭劉知俊。劉知俊此賊狂悖無禮,目無朝廷,確已反叛。”
朱溫道:“朕問他為什么背棄厚恩,他如何回答?”
段凝猶疑了一下,還是恭聲道:“回陛下,劉知俊說他從未忘記陛下的天恩,暫留同州,是軍民挽留,不赴朝廷,是畏懼像王重師一樣……被滅族?!?p> 朱溫聞聽,大手搭在玉扶手上,半響不語。
殿內大臣皆竊語起來,嗡嗡如蚊音,吵得朱溫心煩意燥。
這時,右保勝指揮使劉知浣出班跪倒叩首道:“陛下,臣兄劉知俊未忘圣恩,只是與王賊交好,又不明圣意,所以心有隱憂。但臣兄絕不會背棄大梁。臣叩請陛下念在臣兄多年征戰(zhàn)、功勛赫赫的份上,再給他一次機會。”
朱溫道:“朕倒愿再給他機會辯駁,也愿既往不咎,委以重任,可他妄動刀兵,殺死劉捍參軍,又拒不來朝,卿以為朕又該如何處置?”
劉知浣道:“臣兄殺死劉捍參軍,只是為好友王重師報仇;不肯來朝,只是心中存疑,以軍民挽留托辭,并未立意抗旨。臣兄一貫忠心王事,陛下亦是明見。所以臣愿親往同州,勸說家兄束手回京,聽候發(fā)落?!?p> 朱溫點點頭,停了一會道:“如此甚好。就命你前去迎接劉知俊來朝,告訴他,劉捍污蔑王重師暗中交結西蜀,朕現(xiàn)在后悔不及,劉捍死了不足償還罪責,朕意擬旨降其為庶民,五服充為官奴。你告訴他速速回京,朕還是要任命他為東南行營招討,為朕防備淮南軍?!?p> 劉知俊此人素來忠誠,跟隨他也已十多年,他不介意多給對方一個機會。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
“臣代臣兄謝過陛下隆恩?!眲⒅搅髦鴾I叩謝,隨后抹著淚爬起來,躬身下殿。
…
劉知浣回到府邸,立馬褪下官袍,慌張地收拾金銀細軟。
妻子看見了,奇怪道:“夫君這是在做什么?”
劉知浣道:“大兄已經起兵反梁,我現(xiàn)在假意瞞過了陛下,陛下同意讓我去同州勸降大兄。但我知道大兄的性子,他只認死理,既然已反,就斷然沒有回頭的道理。而且陛下的殘暴天下人皆知,他說會既往不咎,我是一個字也不相信,你我繼續(xù)留在洛陽唯有一死!”
當晚,劉知浣收拾好金銀財物,召集了全部近親,乘馬車連夜逃出了洛陽,往西行去。
…
開平偏殿。
老太監(jiān)匆匆進殿,跪地啟奏道:“陛下,皇城司稟,劉知浣欺君,已率領全部親屬,快馬向西而去了??峙率且c那劉知俊匯合,共同反叛。故而皇城使請旨追拿?!?p> 朱溫原本泡在溫泉里,表情輕松舒坦,聞言面色一冷,怒道:“豎子該死,罪大惡極!”
老太監(jiān)道:“陛下勿怒,劉知浣雖逃,但他的長子劉嗣業(yè)還在滑州?!?p> “命皇城司去滑州把他帶來?!?p> “遵旨!”老太監(jiān)道:“皇城司來報,說劉知俊已經鐵心反叛,遍發(fā)檄文與岐、蜀、晉、淮南,以恢復大唐為口號,要聯(lián)兵大舉進攻洛陽。傳發(fā)淮南的檄文被皇城司截獲,奴已攜來,皇城使奏請陛下御覽?!?p> “呈過來吧?!?p> 太監(jiān)掏出一大疊檄文呈遞朱溫身邊的侍女,侍女把檄文呈送朱溫,朱溫一看,面含陰翳,沉聲道:“擬旨,即刻革除劉知俊官職爵位,任命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為西路行營招討使,率軍三萬從西南入關,直搗長安;任命劉鄩為西路行營招討副使,率軍兩萬,直搗潼關,如若追上劉知浣一干人等,無需請旨,可就地正法?!?p> ……
洛陽,風雪夜。
朱友文乘馬車穿行過古城古道,街道角落巷口里不知又有多少無家可歸之人將凍死在今夜。
他修長的手指掀起車簾,因為他父皇橫征暴斂,洛陽乃至整個東畿道民生凋敝,路有凍骨,已經不負開平盛狀。
忽地,銀白的月光照耀在光滑的油紙傘表面,反射的光線進入了他眼中,但他眼睛都沒眨一下,愣愣地望著傘下的那個絕世佳人,一時再顧不上眼睛的刺痛。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緒須之齡,也該考慮正妃的人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