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外下了半天雨,季曉峰站在窗邊,桌子上點著熏香,一本《靈飛經(jīng)》攤在桌面上,毛邊兒紙上的墨跡還沒完全干透。不知怎么的,他最近有些煩,前些時候那個看似大大咧咧、卻實有原則的小女孩,讓他有些束手束腳。他本打算拂袖而去,卻又有些難以罷手,這對他來說,是從沒有過的事。
門鈴一響,有人來訪,進來的是陸少愁。季曉峰正想拉人去喝酒,見他送上門來,別提有多高興。但陸少愁的醉翁之意又叫他頗為掃興:“這種人渣死了一個少一個,活該?!?p> “主要看他們家人怪可憐的。”
“養(yǎng)不教,父之過。怨不得別人!”
陸少愁見還沒切到正題,就已話不投機,知道即便開口求季曉峰表哥幫忙,也得碰個軟釘子,扯了會兒閑篇,起身告辭。
雨將將停了,外面霧濛濛的,陸少愁在微雨中慢慢溜達著。樓下停車場上,有輛跑車樣式新穎,陸少愁不免多看了兩眼。
忽然跑車尖叫了一下,隨即咔嚓一聲,原來是車鎖開了。一個戴著眼鏡的光頭和一個氣質(zhì)高雅的女性,互相挎著,朝跑車走來。
陸少愁不好站那里盯著人家車看,往前走著,耳中傳進一男一女的談話聲。女士提了兩句昨晚音樂廳的演出,而男士則在品評四大名琴中瓜式琴與思式琴的區(qū)別。
跑車從陸少愁的身側(cè)緩緩駛過,下了馬路卻突然加速,撩起了一排的泥水。有個老漢正顫微微地過馬路,猝不及防,被濺了一身。陸少愁往前跑了幾步,見那老漢沒事,便停了下來。
老漢用袖子抹擦著胡須和衣褲,咧開嘴罵道:“你大爺!這還成什么世界了!”沾了泥點子的白胡子戰(zhàn)栗著。
陸少愁瞟著車開走的方向,啐了一口:“呸!”
“哎我說小伙子,你怎么隨地吐痰啊,罰款!”不知從哪漏出一個人來。
“我?我那是吐沫?!?p> “吐沫兒?還吐泡泡呢,別以為沒人看著。告訴你,這社會是有秩序的,由不得你胡來!”
有好幾次,陸少愁想試探丁琳,如果人家只把自己當朋友,他也絕不再胡思亂想??墒怯鼗貞?zhàn)術(shù)效果甚微,他又實在抹不開面子直接了當。諸葛一生用兵,唯謹慎二字,空城計也不是什么時候都能唱的。
早知如此,又何必非要弄清楚對人家的關(guān)心,到底只是出于對朋友的關(guān)愛,或還是已經(jīng)超出友誼的界限了呢。看著伍偉整日里被“卡門”綁著滿城飛,閑下來就跟電腦起膩,陸少愁羨慕也不是,批評也不是。
這天和丁琳一起吃過晚飯,陸少愁見丁琳有點打蔫兒,問她怎么了。丁琳告訴他,昨天接到家里電話,母親得了急病,她打算過兩天回去看看。
陸少愁心里咯楞一下,想問她還回來不,話到嘴邊,又轉(zhuǎn)口問什么時候回來。丁琳搖搖頭:“現(xiàn)在說不好,要是到了家已經(jīng)沒事了,就一個星期內(nèi)回來,要是有事就說不準了,但遲早得回來?!?p> 陸少愁聽完松了口氣,忙又安慰丁琳。問她是否需要用錢?丁琳表示,家里倒不缺錢;但自己還沒到發(fā)工資的時候,買機票得去銀行把存折里的錢拿出來。
陸少愁忙說不用,自己手頭有錢,等她回京再說。丁琳拉了拉陸少愁的衣角,以表示感謝。陸少愁驀地涌起一股沖動,想把她抱在懷里,卻硬生生地忍住了。
丁琳回家那天,陸少愁特地請了假去送她,到了機場陸少愁再也克制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伸出一只手,摟了摟丁琳的肩膀。由于時間很短,陸少愁看不出丁琳是否不情愿。
飛機起飛了,陸少愁有點后悔,既后悔會被丁琳看作趁人之危,又后悔為何不痛快說完得了?,F(xiàn)在的自己,像是在做一道數(shù)學題,費了半天勁,卻求不出解。
從機場回來,陸少愁無所事事,跑去琉璃廠附近一間音像店里閑逛,偶然間,看到一盤高明竣老歌合輯:“……約在某一天,就在某個時間,也許那時我正走向你身邊,卻發(fā)現(xiàn)已走得太遠……”
伍偉家中,陸少愁正和吳偉聊天。
聽伍偉講,前兩天他去找李懸壺,李懸壺正要閉門寫書,書名叫作《京城瑣事》。
牛子又跟佐羅似的出現(xiàn)了。好些天沒見,他仿佛瘦了一圈。
“我以為你跑回去找小護士了呢。”
“那還得過幾天,今天先來找你們喝酒。”牛子掏出酒瓶往桌子上一蹾:“順道告訴你們個消息,趙二寶找回來了!”
“回來啦?”陸少愁精神一振。
“怎么樣?”伍偉也挺上心。
“不咋樣,聽說凈拉褲兜子,還神神叨叨,今天住的院?!?p> 陸少愁的臉色沉了下去。
“這回好,啥也問不出來了。不過總算是找回來了,總比找不著強,興許過一陣就好了?!蔽閭ピ谀抢锝鈱捫摹?p> 牛子用牙咬開瓶子蓋兒:“還是政府有本事,我這陣子天天大街小巷的去認大奔,到了還是警察叔叔把他給撿回來了。聽說被捆著扔野地里了,讓人給發(fā)現(xiàn)了就報了警?!?p> 嫌氣氛太沉悶,牛子攛掇著要劃拳,陸少愁和伍偉都說不會,牛子磨叨著:“就玩咱小時候那個,泥鍋泥碗兒你滾蛋!”
“你滾蛋。那是劃拳么?”
“會我也不玩兒,多大了?”
“大了有什么好?”牛子抿了口酒:“小時侯我老滿處亂跑,我媽找不著,等我回來就嚇唬我,說有拍花子,可我從來也沒丟過?!?p> 陸少愁趕緊岔開話題:“你一說這個我想來了,小時候好多兒歌,現(xiàn)在都忘了?!?p> “你唱的那個都是現(xiàn)成的,你問伍偉,我們倆原來還自己編呢。伍偉,你還記得吧:小三兒,小三兒,胡蘿卜塞兒,拉黃屎,冒黃煙兒。
還有那個怎么說來著:張大媽,李大嫂,關(guān)起門,修臭腳。刀子刮,剪子鉸,實在不行用牙咬?!?p> “行行行,打住,您這都是什么呀!”
酒喝得差不多了,牛子起身要走,陸少愁招手道:“等會兒,你回來這么久了,也沒告訴我們,在老家除了追天使,都干了些什么???”
“我現(xiàn)在是社會工作者,什么臨終獻血、無償關(guān)懷知道吧?”
“那叫臨終關(guān)懷,無償獻血!”
牛子傻樂了幾下,然后問道:“別看你們倆人五人六的,我問你們一個問題,人為什么要結(jié)婚?”
“為嘛?”陸少愁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牛子捂著嘴,壓低了聲音:“因為男的想通了,女的想開了?!闭f完壞笑了兩聲,走了,留下伍偉和陸少愁面面相覷。
陸少愁有點困,想在伍偉床上躺一下,放枕頭的時候,不知從什么地方掉出個金鎖片來。
“這東西還挺好看,你從哪里弄的?”陸少愁問伍偉。
伍偉用手接過:“是‘卡門’送的。她為了送我這個,從寒假回來就每天打工,想趕在我生日之前送給我。有一回打完工回家,從立交橋下面過,橋下掛著的冰凌被過往車輛震落了,差點就戳到她頭上,在她腳跟前摔得粉碎。等去前門那里買這個的時候,晚上回來又差點讓人搶了,跌了一跤,皮都磕破了?!?p> 陸少愁愣了會兒神:“聽你這口氣,是打算落停了?”
伍偉點了下頭:“今天我下班回家等車,看見一人追車。車馬上要開了,前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他就往中門跑。等趕到中門,中門也關(guān)了,他又往后門跑。這時又有人跑過來,在中門那里叫門,結(jié)果中門又開了。他跑到一半看見中門開了,又往回跑,結(jié)果中后門都關(guān)了,就他沒上去車?!?p> “你在說搞對象?”陸少愁看著房頂。
從伍偉家出來,陸少愁托著手機,給丁琳發(fā)了條留言。
丁琳要不就是已經(jīng)睡了,要不就是手機沒在身邊,一路上也沒等到她回信。陸少愁到家后,實在堅持不住了,倒頭便睡。
睡了一半伍偉來找,說李懸壺發(fā)現(xiàn)了一種藥,可以讓人在保持現(xiàn)有身體狀況下,長睡不起五十年。伍偉問他有沒有興趣做這個實驗,要是醒來后發(fā)現(xiàn)不合適,靠一個小玩意還能回到從前,包括丁琳在內(nèi)的好幾個朋友都報了名。說完把藥和儀器都給了他,就走了。
陸少愁同意了,和大家約好了見面地點,找了個安全的地方,睡覺去了。一覺醒來,推門而出,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街上的牌子上都不是方塊字,全都成了拼音,女人光著膀子就敢出來。
陸少愁看見旁邊有家店,就鉆了進去。店員問他要點啥?他問這是哪兒?
人家挺奇怪,京城啊,陪都。陸少愁懷疑自己聽錯了,不是首都嗎?還申奧呢。人家比他更奇怪,說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現(xiàn)在的首都是慈寧,京城因為土不土,洋不洋,沒有城市風格,被選下去了。
陸少愁一聽拔腿就跑,可出來發(fā)現(xiàn)迷了路,哪都不認識了,沒辦法,只得去約好的地點等,一路打聽到了那里,沒人。
他想起伍偉臨行前,告訴過自己他在什么地方睡覺。攔了個老大爺,人家好心把他帶到了地方,可到了卻發(fā)現(xiàn),這地方早已夷為平地,改作廣場了。
陸少愁站在當間兒悲從中來:“伍偉!伍偉誒!~”越哭越傷心,直在那里跺腳。
被子飛到了半空,掉在了地上,陸少愁彈簧般從床上坐了起來,喘著粗氣。
外面還是黑洞洞的,陸少愁感覺臉上濕漉漉的,伸手抹了一把,不知汗水還是淚水。低下頭,喃喃地罵了一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