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那馬四處搜尋扒拉，終于一處停下，抽抽搭搭，不住地拱著一具尸骸。
楊廷麟跟上定睛細看，果然是前兒那牛兄，面上都砍爛了，幾認(rèn)不出。
廷麟似乎想到什么，瘋了一般在邊上四下翻找，很快便把象升遺軀翻出來。
破甲殘兵，中數(shù)刀數(shù)劍，爛甲之下身著孝服，卻是暗紅染盡，盧大人如此英雄，九泉之下能趕上其父共行，又有諸位好漢相隨，天降銀紙，地風(fēng)往送，雖死猶榮！
楊廷麟把象升英軀并幾個好漢擺好，理了理爛鎧，尋來幾面殘旗蓋上，思忖自個只一人，如何能把大人后事料理周全。牽過馬兒，直奔賈莊瞧瞧賈家人尚在否，欲引為助力，又打算聯(lián)絡(luò)象升家屬族人，又欲趕緊上報朝廷，種種思量不在話下。
不遠處賈莊內(nèi)，兵馬過境，這些時日，人心惶惶，前兒蒿水河畔又有金鐵炮石廝殺之音蕩過，賈老太公成日召族人議事，是先靜待觀望，是打點包裹行李速速遠離此處...眾人嘆息紛紜。
欲留鄉(xiāng)觀望，又恐青軍順勢擄掠了去，淪落包衣奴才任人作踐宰割，那時，可真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欲拾掇家當(dāng)尋個安穩(wěn)去處，未及真真緊要，賈家已在此百年，哪里舍得棄了祖宗基業(yè)背井離鄉(xiāng)。
賈家一干人等，原以為青軍如此深入，朝廷派幾路兵馬，這回定能關(guān)門打狗，誰料，只盧象升部奮力御敵，旁的幾路兵馬竟毫無動靜，待蒿水河打完了，派人瞧瞧探查一番，前去的管事遠遠瞅了兩眼，離著數(shù)百步便覺沖天煞氣，幾乎嚇破了膽，只回報營寨僅余幾處殘煙，明軍尸橫遍地，無一活者，皆盡戰(zhàn)死。
聞得消息，賈太公并各房族人皆愕然長嘆。
一嘆那青軍如蝗過境，深入近千里，朝廷無力阻擋。
二嘆朝廷其他幾路兵馬竟放任青軍，玩的好一手隔岸觀火的功夫，坐視盧象升部鏖戰(zhàn)盡死，實難解之。
此一番，賈老太公心內(nèi)一桿戥子便偏向于舍了此處基業(yè)，另尋安穩(wěn)之地。
然，遷族之事，關(guān)乎闔族興衰，賈老太公便是有了計較，亦彷徨躊躇，一時拿不定主意。
忽地，只聽堂外人報有一楊大人求見，眾人相視，多數(shù)不知此楊大人是何人。
賈老太公心下思索片刻，便猜著八九分，鐵定是早先盧象升大人來借些糧草時，身邊跟著的那位楊廷麟大人了。
忙命人請進，果不其然，正是此人。
楊廷麟大步入內(nèi)，老太公命人看座上茶，見禮畢。
話說楊廷麟來回奔走，早饑渴多時，顧不得茶水熱氣翻騰，草草吹它一吹，便一口悶了。
賈老太公觀之風(fēng)塵仆仆，渾身上下唯束發(fā)頭巾端正，面上三分悲，三分怒，四分黯然之色，此情此景，心下思量估摸了個八九不離十。
然而，依舊留有希冀，只聽這楊大人如何說話。
堂內(nèi)賈莊諸人數(shù)月來皆焦慮不安，私下言語紛紛，卻一時無人言語。
楊廷麟低著頭，看著地面，半晌，一聲長嘆，“唉，老太公，楊某欲求老太公一事。”
話匣子終于打開，也不知為何堂內(nèi)眾人似松了口氣，方才憋的著實難受。
老太公隨即言道:“楊大人，且但說無妨，若可為之事，老朽必助大人?！?p> 楊廷麟便道:“唉，老太公，賈莊距象升大人于蒿水河畔所立營寨不遠，想必老太公亦派人探查了。正如所見......唉，楊某無能，未能搬得一兵一卒來援。現(xiàn)如今，楊某只欲為象升大人并我大明健兒收殮英軀，怎奈某手下無一人，還望老太公能遣人相助，那青軍此時或向東向南下劫掠城池富地，又或正與關(guān)寧鐵騎交戰(zhàn)廝殺，其兵馬一時間必定不會再來，太公不必心憂?！?p> ?。ù_實，雖關(guān)寧軍一戰(zhàn)而潰，但兵甲、馬匹及關(guān)寧軍大營內(nèi)糧草...種種皆不可勝數(shù)，差點沒將青軍撐死，哪還看得上小莊子上歪瓜倆棗。）
楊廷麟先前隨象升前來借糧，這賈老太公竟有準(zhǔn)備，早打點齊全諸多糧草，象升將一開口，只說愿為國出力，便把莊上糧草送了大半，不然象升五千人馬再過精銳，肚里饑荒山響，哪能與十倍之?dāng)橱閼?zhàn)許久。
果不其然，此刻賈老太公思忖未及一息便答應(yīng)了，又向楊廷麟拱手作揖道:“楊大人，老朽亦有一事欲請大人解惑，楊大人進士老爺，天子門生，眼界見識高我等莊上人不知幾何。近年來烽煙四起，便是北直隸天子腳下也被...也不安分。那...那青韃子如蝗過境，搶糧搶人，我等莊上人實懼怕淪落關(guān)外為奴，此等景況，族人商討欲搬遷，尋個安穩(wěn)去處”
楊廷麟雖未參與此戰(zhàn)，觀那戰(zhàn)后大營，皚皚白雪之下幾無寸余好地兒，事已至此，惟愿能收殮諸多大明英魂。沒有人手，只得再次上賈莊相求，聽得老太公如此請求，北直隸莊上人有這種想法亦不足為奇，大城池多有重兵把守，青軍遠道劫掠難以攻破，富裕小城與大些的莊子多遭荼毒。
楊廷麟神色不禁愈發(fā)黯然，近些年來，青軍南下深入北直隸，次數(shù)劫掠距離，愈發(fā)甚于以往，兼之各處天災(zāi)人禍不斷，亡國之兆已經(jīng)顯現(xiàn)。他們這些人，嘴上不說，而心下早問過自己不下數(shù)十遍，大明真的要亡了嗎？
心神逐漸沉寂，突感一股希冀。楊廷麟微微抬首，便看見賈老太公蒼老的面容與稀虛的白發(fā)，就像看見大明的如今...
不過，楊廷麟更為那充滿希冀、堅定，的雙眸所吸引。對于一個家族而言，誰都可以自暴自棄，唯獨肩負家族使命的族長、家主不能倒下。宗法制下，生死存亡之際，一家之主必須帶領(lǐng)家族做出選擇，否則家族將很快分崩離析。
楊廷麟定神稍加考量，對老太公答道：“老太公有此問亦是人之常情，楊某有些淺薄見識，老太公可聽后與族人商討定奪。如今北方動蕩之勢愈演愈烈，某雖是朝廷命官也不敢妄下定論，只能說，一是片刻怕是難以安定，朝廷重整山河需要時間，而南方江浙南直隸一帶甚為安穩(wěn)，那韃子只是一時之勢，無力接而南進，老太公若欲攜族南遷，不若去金陵，金陵應(yīng)天府乃我大明南直隸副都，一有長江天塹，二來城池高大險峻，三來城內(nèi)及四面皆有數(shù)支兵馬，可保安穩(wěn)。以賈家莊百年積累，于此處立足不作難事...”
賈老太公，隨即連連稱贊：“是極，是極！楊大人一言斬去老朽心中不決，老朽有二子，便命他二人帶數(shù)百莊人隨楊大人收斂我大明英魂，此事畢，老朽便攜全族南下去往金陵...”
平心而論，老太公早與族人商討過南下之事，首先便想到金陵，好處無需多言。然，人一多了，心思必然不一，多有難以割舍百年基業(yè)者，老太公此問，進士老爺，朝廷命官楊大人一答，便讓這堂內(nèi)諸多他話族老口上再無對言。
話說回來，這老太公有二子，喚做什么？
一個喚作賈演，便是日后大漢的寧國公，一個喚作賈源，便是日后大漢的榮國公！
言論定下，二人便點了十?dāng)?shù)族人并三五百家丁帶起鋤頭、鏟子，隨楊廷麟去往蒿水河明軍營地收斂我大名英魂...至少讓他們不至于暴尸荒野。
回看那象升扎營處，雪還在撒，風(fēng)還在叫喚，不知何時，來了一僧一道，僧人一頭癩子，道士瘸了條腿。只聽那僧人對著道士抱怨：“這盧象升到死都沒有絕望，害的我倆浪費時間精力，好容易積攢的幾縷靈氣法力也肉包子打狗了。可恨！可恨！這下如何是好，如何與那警幻交差??！”
那跛子道士也是一臉苦瓜相，看著癩頭僧人亂罵一通愈發(fā)無語。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