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蘇家
薄薄的云霧被擠開,金烏躍了出來。
宋景行邁過了垂花門。垂花門上的三角梅被春雨浸潤后,在陽光下顯得越發(fā)嬌艷。宋景行在心中想,這三角梅倒是人人都愛。只是趙家宅院上垂花門的三角梅修剪得恰到好處,而蘇家的三角梅雖然也修剪了,但卻沒有那般的意趣。
前面領(lǐng)路的小廝回過頭來,朝他一笑:“還得再走上一會的功夫。”
宋景行微微頷首,回以禮貌的微笑。
此刻,他正在蘇尚書的家中。
蘇尚書曾經(jīng)三顧宋家,可他卻是頭一回來蘇宅。待再走過一重垂花門,前面有個管事模樣的人迎過來,犀利的目光不動聲色打量著宋景行,才道:“可是宋郎中?”
宋景行道:“是。”
那管事微微瞇起眼睛:“蘇尚書身體抱恙,宋郎中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得輕描淡寫了?!?p> 宋景行看著那管事,薄唇一揚:“好。”
管事?lián)]揮手,帶路的小廝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盡管宋景行身穿官服,可管事似是司空見慣一般。他推開一扇厚重的門,將宋景行領(lǐng)進去。
門內(nèi)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甚至還有些簡陋。
青石板小徑旁栽著幾叢湘妃竹,竹子的盡頭是一扇落地長窗,窗子半開,竹簾垂著,有濃郁的線香味道傳出來。
落地長窗兩側(cè),候著兩個身穿青灰褙子的侍女。
方才那管事腳步輕輕的踏上臺階,在落地長窗前恭敬道:“老太爺,宋郎中來了?!?p> 里面?zhèn)鱽硪坏郎n老的聲音:“請宋郎中進來?!?p> 宋景行亦踏上臺階,正要撩開簾子走進去,左邊的侍女忽地伸手阻攔他:“宋郎中請除鞋?!?p> 宋景行脫去官靴,露出里面雪白的羅襪。方才阻攔他的侍女瞧著他的羅襪,神色有些詫異。
宋景行自然沒有忽略侍女的詫異的目光。他雖然才做官,卻是省得,越是大官后宅里的侍女,心氣兒越高。
他淡然一笑,撩簾進去。
長窗前卻是還放著屏風(fēng),宋景行繞過屏風(fēng),才瞧見坐在羅漢榻上的蘇博。
蘇博年近七十,早就是垂暮之年,如今身體抱恙,更顯老態(tài)。此時不算涼的天氣,他還披著有些厚重的大氅。明明在一個月前,他雖然清瘦,但還是一位精神抖擻的老人。
他瞧見宋景行,虛弱一笑:“景行小弟,快快請坐。”
宋景行卻沒有坐下,只看著蘇博:“蘇尚書,下官此次前來,是想問蘇尚書一件事。”
宋景行是他自己三顧宋家后,才答應(yīng)的入仕。蘇博自然是對宋景行態(tài)度柔和:“景行小弟且說?!?p> 宋景行的聲音不急不躁:“主持康樂坊坊門營造事宜的,乃是蘇尚書您的獨子蘇浩。康樂坊坊門建好后,蘇浩便被外放到離京都有千里之遙的太原府,而康樂坊坊門的營造手冊,則在蘇浩被外放后被火燒毀。”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蘇博。
蘇博的面色,一直波瀾不驚。
只在他提到蘇浩的時候,蘇博的嘴角在微微抽動。
宋景行的聲音緩緩:“蘇尚書是否能告知下官,這兩件事之間的聯(lián)系?!?p> 蘇博望著宋景行,忽地笑了。
他緩緩道:“景行小弟不愧是老夫親自看中、挑選的人。不過短短一日,竟然能推斷出里面的聯(lián)系。景行小弟果然非池中之物?!?p> 蘇博的聲音帶著一絲蒼涼。
清風(fēng)吹來,線香的味道越發(fā)濃郁,似乎還有一些紙錢被焚燒的味道。
宋景行微微皺眉。
蘇博的聲音在線香濃郁的味道中顯得蒼白無力:“今日是我的獨子蘇浩,去世的七七四十九日?!?p> 外面管家的聲音頓時不安的響起:“老太爺……”
蘇博的笑容蒼涼悲憫:“他在太原府去世了,作為父親,我不能見他最后一面。如今已經(jīng)過了七七四十九日,他的尸體,還在奔波回來的路上?!?p> 他老淚縱橫:“生前我不能庇護他,死后不能讓他早早入土為安,我不配做一個父親?!?p> 宋景行安靜地站著,看著蘇博嗚嗚地哭了起來。蘇博花白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微微顫著,不管是屋里,還是外面,一切都顯得那么悲涼。
他對蘇博,自然不是一無所知。
蘇博早年失去雙親,靠著族人的救濟才得以長大成人。他一路拼搏,好不容易做了工部侍郎,妻子卻在誕下蘇浩后,血崩而亡。如今眼看便快致仕,享受天倫之樂,竟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里面蘇博在悲鳴,外面管家在擔(dān)憂不已。
唯獨站在蘇博面前的宋景行,無動于衷,顯得有些冷血。
冷血的宋景行開口:“此前我答應(yīng)戶部的林侍郎,在兩日內(nèi)查明康樂坊坊門崩塌的真相,如今已經(jīng)過去大半日了。蘇尚書哭得再悲痛,也不能挽回已亡人的生命?!?p> 好冷血的男子!果然是從粗鄙的地方來的!方才叫宋景行除鞋的侍女忍不住想。
外頭的管家也忿忿不已。
忽而一道清脆的聲音傳來:“宋郎中說得對,阿爹既然去了,未亡人卻還要好好活著?!?p> 管家叫道:“姑娘!”
蘇博則慌慌張張的胡亂用手抹去自己的眼淚:“楚兒,你怎么來了?”
門口的侍女齊聲喊道:“姑娘!”
先是窸窸窣窣的聲音,而后一道影子越過屏風(fēng),出現(xiàn)在宋景行面前。
那道影子是一個穿著一身麻衣的少女,杏眼紅通通的,臉上的神色卻是十分堅毅。
她朝宋景行行禮,宋景行微微頷首。
少女緩步走到蘇博面前,用一方潔白的帕子拭去祖父臉上的淚痕:“祖父,楚兒會永遠陪著您的。”
蘇博不好意思地用帕子掩著臉,須臾后才啞聲道:“倒叫楚兒擔(dān)憂了?!?p> 面前的少女乃是他唯一的孫女蘇楚,年方十四。獨子去世的消息他一直瞞著她,卻是不知她怎么就省得了。
蘇楚微微笑著:“祖父,不妨將所有的真相,都告訴宋郎中罷,也不枉您三顧宋家,請宋郎中出仕?!?p> 她竟然省得這件事。
宋景行挑挑眉,望著少女俏麗的容顏。
與趙奉郎的愛女不同,蘇博的孫女渾身俱是堅毅,仿佛渾身俱是刺,仿佛在告訴別人,休想將她欺負了去。
蘇博總算平靜下來,看看孫女,又看看宋景行,最后長嘆一聲:“這件事,說起來,到底還是老夫的錯?!?p> 他不過是想望子成龍,卻將獨子推進了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