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辦完了妹妹的后事,大舅詢問他以后打算怎么生活,這可把小國強難住了,他會鏟地,會種玉米,會燒飯…可卻沒有要鏟的地,要種玉米和高粱的地,因為都被繼父輸光了。
隊里不會收留他這個連半個公分都拿不到的孩子。
而他更沒有可以燒飯的家。在大舅和四叔正在為難怎么安置他的問題時,胖嬸兒把國強領回了家,她待這孩子像親生兒子似的,有什么都可著他先吃,還常常用一種可以讓人明顯感受到的溫暖的目光盯著他,讓衛(wèi)國強覺得心中再次有了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他雖然只有十歲,可是家里家外什么活都會,而且做的挺好,生活在繼父家里時,他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但是在這里,卻有一種父親還在時的家的味道。
開春要種地,為了節(jié)省空間,要把地里散亂的玉米桿捆起來,再堆上。
在一次堆垛中,衛(wèi)國強在地上用那個比他還高的叉子把玉米桿往上挑,遞給胖嬸兒,她把一層一層捆好的玉米桿堆放起來,堆了大概能有兩個大人那么高時,胖嬸兒面色有些發(fā)白的爬了下來。
“胖嬸兒累了吧,坐下歇會兒?!毙l(wèi)國強氣喘吁吁道。
可是剛坐下,胖嬸兒就開始七竅流血,鼻子嘴巴咕咚咕咚往出冒著血泡,衛(wèi)國強當時嚇懵了,等他反應過來時,鄰居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異樣,跑過來幫忙,前后不到十幾分鐘,胖嬸兒就沒了,連最后一句話都沒講出口,只是一個勁的抓著衛(wèi)國強,他手搏上當即呈現(xiàn)一圈紅青,可見當時胖嬸用了多大的氣力。
后來村里的大夫來看過,說是腦溢血,是個快病。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憾千年,衛(wèi)國強傷心的想道。像繼父那樣的敗類都能躲過一劫,為什么娘和胖嬸兒這樣勤懇的婦女就要這樣遭受橫禍呢?
看著胖嬸兒,看著那垛剛剛堆好的材,衛(wèi)國強再也壓抑不住了,而眼淚卻是他唯一能夠排解心中委屈的方式。
對于父親的死他其實沒有什么概念,因為不是親眼所見,而且知道他還有娘,身后還有靠山,他不是個沒人疼沒人要的…可是后來娘也沒了,他的無助比哀傷先一步到達,在還沒反應過來生活接下來將要如何安置自己的時候,胖嬸兒出現(xiàn)了,她把國強接回了家,又把他從彷徨失措的關口給拉了回來…但當胖嬸兒沒了的時候,他對娘,對過去那個三口之家的懷念、不舍和不得不訣別的種種復雜感情,還有對這個善良女人的喜愛和愧疚,像開了閘的洪水似的,統(tǒng)統(tǒng)一股腦的鉆了出來,而他身在其中,率先被擊倒了。
胖嬸兒沒了之后,衛(wèi)國強高燒不退,大病了三個月,意識一直都是模模糊糊的。
那段時間他總是能看到窗戶上面趴著個黑影,它在盯著自己,好像下一瞬就會朝他撲過來似的。起初大夫三天兩頭的跑來給他打針,到了后來干脆放棄了,他說衛(wèi)國強活不成了,也就這兩天的事。
許是衛(wèi)國強在半睡半醒間提到過油酥餅,大舅讓姥姥給烙了一張,吃完人就睡著了,在大家都以為這會是他的最后一頓晚餐時,第二天國強居然好了,除了渾身沒勁,看著沒有精神之外,什么事都沒有了。
屋里圍了好些人,叔叔嬸子大姨老姨大舅都在,可是沒有一個人臉上流露的是欣喜,那種事已既定之后的意外錯愕讓衛(wèi)國強終生難忘,那種不被惦記的滋味真不好受,它就好像自己的消逝是必然,而存在才是意外。
在幾番爭執(zhí)下,衛(wèi)國強的四叔和大舅達成了一個共識,那就是讓他吃兩家飯,輪流著待,這邊待幾天,那邊住幾天。就這樣,他過上了半“流亡”的生活。
“衛(wèi)大小子,你都不如村里的狗,隨便拽出條狗都叫的出來它是誰家的。”薛家大兒子笑嘻嘻的叫罵道。
氣得衛(wèi)國強和他撕打了起來,這邊大病初愈,本就長的又瘦又小,比薛家大兒子又矮了半個頭,打仗自然不占上峰。
老姨見他被揍的捂眼青,罵他沒用,姥姥讓他少和人打架,四叔說他完蛋,大舅讓他有機會一定要揍回去…可是,誰也沒問過國強為什么要打架,更沒人問他疼不疼。
可這種情況絕非個例,沒人撐腰的衛(wèi)國強常常被罵,經(jīng)常挨揍,沒什么玩的來的小伙伴,單打獨斗又不占優(yōu)勢,群架也沒有可以結(jié)群的隊友。有次被薛寶打了之后,衛(wèi)國強好幾天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一用勁兒腳脖子就疼。
小孩子氣不過,跑到薛寶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打算等他一個人回家的時候再干上一架??珊滦姲褔鴱娮У搅送岵弊訕浜竺妫稚先艘粔K兒挺硬的土塊說道。俺也挨過薛大寶的揍,所以咱倆現(xiàn)在算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啦。
這個“統(tǒng)一戰(zhàn)線”,讓衛(wèi)國強和小耗子成了朋友,因為他笑起來瞇瞇眼兒,活像只成了精的大耗子,所以邊邊大的孩子都這么叫他。
那天薛大寶可真是被揍的夠嗆,衛(wèi)國強見他捂著腦袋蹲在地上半天沒起來,嚇的扔了土塊就跑了,也是后來他才知道,那次小耗子用來砸人的土塊里面裹著石頭呢,這要是手再重點可就出了人命大事了。
可饒是這樣,他仍舊被薛大寶惦記上了,薛大寶明知道他沒下手,卻硬是跟國強姥爺說是他下的黑手,薛家老爹是村里有名的老歪把子,不講理,那張嘴只要打開沒個點八的根本停不下來。
國強姥爺氣的拿著雞毛撣子滿村攆著他揍,嚇得他好幾天沒敢回去。
后來四叔讓他去學校上學,說有二叔在那教學,保證能把他管的服服帖帖的。
上學就上學,國強咧嘴傻笑,穿著一身黑的锃亮,薄的發(fā)光的破棉襖羊子,塔拉一雙被磨的非邊的花棉鞋就去上學了。
那時候窮,沒錢買課本,二叔就把他的教材給國強上課用,那本被擦了寫,寫了擦,上面黑乎乎一片,不時還伴有幾個窟窿。
他在學校、四叔和姥爺家三面奔波。大冬天,他這腳后跟還在外面露著呢,可仍就不耽誤前后村亂竄。
因此他和小耗子成了形影不離的一對,有他的地方保準有衛(wèi)國強。
班上有個胖小子,長得肥頭大耳的,大家都叫他八戒,迎面相遇衛(wèi)國強就高聲大叫。嘿八戒,你好啊八戒。后面耗子接著他的話尾喊了一句。八戒快跑,你猴哥來了!喊完這句一溜煙兒人就跑了個沒影。
班主任是個戴眼鏡的瘦高個子,姓孫,學生們背地里都叫他孫大圣、猴哥。嘖!這位孫大圣脾氣可實在是暴,他以為是衛(wèi)國強給他起的這個外號,把他當成了那個攪屎棍,不分青紅皂白的把人一頓好揍。
那天衛(wèi)國強怎么爬出去的自己都不記著了,他就知道孫大圣和二叔因為自己的事鬧了個白臉,打那之后衛(wèi)國強說什么也不去上學了,出了家門他就把書包藏在了柴剁里,一溜煙兒就跑出去玩了,爬樹掏鳥窩、打彈弓……回姥爺家的路上他順手撿了一捆木條,正趕上飯點,但他瞧著桌上好像沒有給自己預備的碗筷,只能咽了口水說在四叔家吃過了,但其實他餓的要命啊。
國強自己都不記著有多久沒吃過一頓飽飯了,為了不討人嫌,他不能比大人吃得多,為了不看臉色,他不能讓自己閑著,劈柴燒火、洗衣做飯、戳苞米棒子…他什么都要搶著干,可他餓的肚子咕嚕咕嚕直響的時候,卻連一個凍豆包都不好意思要。
這可是上等的食物,粘粘的玉米面摻了一點香甜的糯米,軟軟糯糯的包裹著一顆豆沙…每家分到的只有那么一點,包出來半盆,留著平時給家里改善伙食的??粗弦套诳活^啃著凍豆包,衛(wèi)國強舔著下唇實在是饞。
“老姨,我…我也想吃?!?p> 老姨咧嘴一笑。想吃就去倉庫拿唄。
衛(wèi)國強聽了這話轉(zhuǎn)身就跑去拿豆包了,門上掛了鎖但沒鎖上,他把鎖放到了地上,在門后邊抓了一對玉米葉子裹著的豆包,凍的當當?shù)?,根本咬不動,可他卻覺得它比肉香。他還沒將這塊“肉”塞進嘴里呢,就被姥爺給打掉了。
“你就是個賊,專偷自己家里的東西?!?p> “我沒偷?!?p> “還嘴硬,這鎖難道不是你砸壞的?”
衛(wèi)國強委屈的淚花在眼圈里打轉(zhuǎn)轉(zhuǎn),他看見老姨躲在姥爺身后瞇眼兒笑,恨的牙癢癢,可自己百口莫辯。我沒偷。
最后因為他拒不承認“錯誤”,姥爺將他趕出了家門。說等他什么時候意識到自己錯了再回去。
我永遠永遠永永遠遠都不會再回來了。衛(wèi)國強邊跑邊哭,嘶聲吼道。除了呼呼刮過的西北風,沒有任何回應,難道在這世上,最有情感的不該是同出一脈的人類嗎!
他在胖嬸兒家的柴火剁里貓了三天,期間小耗子來給他送過兩回饅頭。
“你不去學校我去了也沒意思,跟我娘一合計干脆輟學算了?!?p> “不上學在家放豬嗎?”衛(wèi)國強問道。在他的小小天地里,這些牲口和那些地就是莊稼人的全部生活,他沒想過除這以外還能做些什么,再過幾年,他也可以下地干活掙工分了,到時候他一定好好干,爭取當個小隊長,嚯,真神氣呢。
“放豬?別鬧了,俺可不想一直圍著那幾頭蠢貨亂轉(zhuǎn),嗯…俺要進城,上成里找俺哥,然后一起闖蕩江湖?!?p> 耗子走了之后,沒人再來找過國強,又貓了一天,他實在餓的受不了了,就爬出來到處找吃的。谷場是個好地方,總能在那撿到一些被軋在土里的黃豆粒,耗子他娘正在到處找他,看到衛(wèi)國強就把人領回了家,問他知不知道耗子去了哪?他把知道的都說了,并且暗下決心在下地掙公分之前,先到城里去找工作,耗子娘塞給他五個熱乎乎的大饅頭和一塊芥菜疙瘩,讓他帶在路上吃。
“如果遇到耗子一定要讓他先回家,這孩子太野了?!?p> 衛(wèi)國強帶著饑餓的肚子和滿腔的彷徨,跑到父母墳前,拿出饅頭上貢,磕了三個響頭,又把饅頭揣回懷中,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這個讓他傷感的牛欄村。
哎!
童年啊,終會成為回憶,這是他在回憶里第一次孤獨前行。沒有人非要他不可,少年的眼中映出一條彎彎曲曲的路,那是將他帶上遠方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