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是一家燒烤店，店面挺大，尤其是烤鴿子特別好吃，遠近聞名。
孟叔說有人見到黑八最近常出沒這家店，岳記燒烤。這家老板叫岳奇生，和孟叔很熟，事先打過招呼，衛(wèi)國強今天是來上班的。他想在這里一邊工作，一邊等黑八，以免再錯過?？墒且贿B五天也沒見到黑八人影，倒是這家店確實很火，過午開始人就是滿座的狀態(tài)，吵吵嚷嚷，直到后半夜。
和往常一樣，衛(wèi)國強坐在吧臺里，無所事事，隨手翻著舊報紙，直到聽到一陣清脆的笑聲，才把腦袋抬起來。
他蹙著眉頭，盯著聲源，白色露腰半袖和淺藍色的迷你短裙，線條優(yōu)美自然，她長發(fā)披肩，兩鬢有編發(fā)，顯得俏皮可愛，單是背影也不難猜出這女孩長得應(yīng)該不賴。
想到這里，衛(wèi)國強搖了搖頭，也是，做這個行當有哪個長的丑？這樣的女孩，這幾天他見了很多，來這家店喝酒吃燒烤的，也都是些不好惹的主，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喝到半夜打起來的更是不算新鮮，動手的理由可能就是一個眼神或者一句話。
有人要酒，吧臺上沒有了，衛(wèi)國強從屁股底下抽出一箱，就聽一陣騷亂，啤酒瓶子落地的聲音，男人罵罵咧咧的聲音夾雜著女人刺耳的尖叫聲，整個亂做了一團。不用想也知道這是又干起來了，天天都要上演一出搶女人的大戲，也不嫌煩。
當他從吧臺抬起頭時，只看到一個個子不高，身著皮衣的男人手持砍刀揚長而去。知道大事不好，國強趕緊跑去通知老板，然，有人比他快，先一步就溜出去通風報信了，等他跑到后廚的時候，正好看著那個被砍的青年，捂著脖子，踉踉蹌蹌的往前跑，一邊跑一邊問后門在哪，誰也不敢吱聲，國強本能的指給他，這人沒等走出后門就直接跪地上了，整個腦袋順著后背吧嗒一聲掉在了地上，地面瞬間聚了一灘血！
前廳一片騷亂，國強被岳哥按在了吧臺底下，沒等他明白過來怎么回事呢，就聽見一陣急促剎車的聲音，聽著腳步聲進來的人可不少，吵吵嚷嚷的，前后不到十五分鐘。整個燒烤店好似什么都沒發(fā)生一般，尸體和血跡都被處理干凈了，岳哥讓他別多問，國強知道，這種燒烤店背后如果沒人罩著，在這條混混無賴橫行的街面根本就開不下去，他知道岳哥把他藏起來是為了他好，整個燒烤店只有他一個生面孔?？绅埵侨绱?，他才更加感到惡心和不快，一條鮮活的生命就該這樣被終結(jié)嗎？
半個小時前，這人還是左手美女，右手香煙，好不風流快活，然而半小時后，就成了草草收場的無頭尸體。再看那女孩呢，全程紋絲不動，仍就坐在那張椅子上。衛(wèi)國強感到奇怪，她的錢袋子都沒了，這人怎么還不走呢。他看見女孩想要抽出一支香煙，哆嗦著半天也沒成功，干脆生氣的連煙盒也給一并甩了出去。
衛(wèi)國強想了想，還是給女孩倒了一杯溫水。如果非要給出一個這樣做的理由的話，那就是，他看著女孩的背影…很難受。
四目相對，他們都震驚了。
“楊…枝……”
已經(jīng)快黑了，陽光憂傷的躲在角落的陰影里，它害怕那些痛苦的表情和不堪的回憶。
衛(wèi)國強有些局促，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扯著楊枝跑到了虹橋，但他確定，這一次萬不能再讓她一個人了。想想方才，他還在心里詆毀她，現(xiàn)在思來，這難道是她的錯嗎？當然不是，她的不幸是宋憐一手造成的，這個婦人純是把自己年輕時候受過的苦，都報復在了女兒身上，簡直可惡。
“我們都長大了?！毙l(wèi)國強說道。
“可長大了又能怎么樣呢？”楊枝云淡風輕的說道。
“長大了就可以做自己的主了?！毙l(wèi)國強意有所指道，他不太敢詢問楊枝這些年的經(jīng)歷，但他確實又很擔憂和憐惜她。
“那是你，不是我。還記得我今年多大嗎？”楊枝露出譏諷的笑容，“我25歲了，你了解這是個怎樣的時間概念嗎…我的親生母親，在我15歲的時候就把我送人了，市場上的豬肉還有價錢呢，我的人生早在15歲那年就過完了，沒有了…出生在那樣的家庭里，我注定是一株曼陀羅，朝著陰暗處無限盤旋…向死而生！”
“當時我和你在一起……”
“別說什么當時吧，一點用也沒有呢。不要再去岳記上班了…這地方風景不錯，夕陽也挺美的。”
“你干啥去？”
“刺眼?！?p> “……我…找了你十年，我…結(jié)婚了，我覺得如果自己沒有把你弄丟，那么你就該是她現(xiàn)在的模樣…我知道這些話在你聽來簡直傻透了，可是像我這樣擁有不幸童年的人，怎么可能去期盼童年之外的東西呢，我也不知道原來愛會長大?！?p> “15歲之前我也只有一個你而已，難道我會不懂你的感受嗎！”
人間多了一抹歡快的靈魂，有了她，人間要比以前耀眼十倍。
四目相望，再無一言，他們神態(tài)安詳，面容寧靜，好似歷經(jīng)萬般苦旅而歸，終于卸下了一身疲憊。
戴眼鏡的中年男人騎著自行車，哼唱著小調(diào)，自他們身邊經(jīng)過，頻頻回首睨著二人，不知咂摸出了什么意味，咧嘴一笑。
命運的不公讓他們錯過了十年，如果各自按照錯誤的軌道走下去倒也罷了，糊里糊涂走完生活這條路，回憶起來也只不過遺憾二字?？僧斔麄兘议_那層面紗的時候，讓感情赤裸裸的擺在明面上的時候，彼此間的憐惜和需要就像兩塊吸鐵石似的，只有無限貼近，再無可能分開。衛(wèi)國強心疼，這個本該像花一樣燦爛的人啊，在風華正茂的年紀，她又遭到了怎樣的摧殘！
有時候就是這樣，你想要的生活不會直接得到，而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了很大一圈，等你繼續(xù)往前走呢。
關(guān)于過去，楊枝說的很少，對于她自己的經(jīng)歷，也只是草草兩句一帶而過。但衛(wèi)國強卻分明從她那頹敗的笑容里感到了深深的恐懼和焦慮。從她口中經(jīng)常會吐出一些莫名其妙，卻又讓人感到毛骨悚然的話。你即便不清楚眼前這個人過去的全部生活，也一定會從她的脾性和習慣了解到一些最真實的生活后遺癥。
這女孩也叫楊枝，依舊漂亮，卻全然沒有一絲一毫兒時的純真和可愛。一段不到十分鐘的路程，她就抽了三根香煙，可見煙癮極大。她喜歡講臟話，似乎對什么都抱有一絲厭煩和敵意。衛(wèi)國強忍住蹙眉的沖動，克制自己想要糾正和引導她的想法，怕她因此感到自卑、焦慮甚至是厭煩到想要逃離，所以盡量克制著自己，出口的話務(wù)必經(jīng)過細心打磨。他知道智慧會讓楊枝瞠目，所以處處表現(xiàn)的像個碌碌無為的平庸之輩。
但凡他從楊枝的眼神里，看到半絲的不快，就感到非常的憂心和難受，這樣的后果絕不是他想看到的，所以他嘗試著以不同的方式去接近她，不過，在他看來，這已經(jīng)是上天賜予他的最大的恩惠了。
衛(wèi)國強帶著楊枝回了家，將她安排在里屋，他準備去國先生那里住一宿，見她盯著書架瞧，怕她難受，便找了件舊衣服把書架蒙上了。這是個四合院，國先生家在東面，他和殊文結(jié)婚后又租了一間。
月色微涼，清風徐徐，他要想一想接下來該怎么辦了，這里離黑八那些人太近了，不安全，而且周圍的鄰居都認識他，他倒是無所謂，但他不想楊枝受那些閑言碎語的委屈。
國強用腳尖碾滅了煙頭，盯著黑黢黢的遠方蹙眉。
楊枝呆坐在床上，猶豫了好久終是將那些信件，又原裝原樣的放回了郵箱，她本想通過這些信來增加一些對國強的了解，畢竟倆人十年未見，共同擁有的回憶還停留在過去。但她思量再三，覺得既然倆人準備攜手同行，就沒必要知曉那段沒有她的歲月了，以后的日子才真正屬于她。
這里的每一件物品，他的每一個眼神，都在她心中喚起了久違的情感。楊枝比誰都清楚他們都長大了，又分開了這么久，一切都變了。
黑暗的生活教會了她如何虛偽和沒有尊嚴的去生活，可那個人是他，是她世界里唯一鮮活的人，因此她愿意穿過虛偽這層面紗，去嘗試著觸碰那抹實實在在的鮮活。
他們的故事沒有任何的物質(zhì)條件，又不同于當時的媒妁之言，有的僅是想要珍惜和想要緊緊抓住。但國強覺得，單這一點，便是足夠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