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心意

　　朱卿卿走出去的第十天，她見到了周嘉先。

　　當(dāng)時她正混汗如雨地策馬狂奔，她畢竟天生就是個調(diào)皮搗蛋的人，像豬一樣的養(yǎng)了幾天還是為難了她，她滿身的精力必須發(fā)泄出來，所以在周嘉人嫌太陽大會把人曬黑，朱悅悅不敢單獨(dú)和她見面的情況下，她幾乎整天都和女師傅混在一起，她再沒有把箭射到箭靶外面去，她和小黑馬的感情越來越好，和女師傅也越來越說得來。

　　聽見女師傅喊她，她還不想停下來：“還早呢，再跑兩圈吧?！比缓笏涂匆娏苏驹趫龅剡叺闹芗蜗取?p>　　周嘉先黑瘦了很多，他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她，眼睛里又浮起了那層濃得化不開的霧氣。朱卿卿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過見到他時的情景，她以為自己會難過得哭出聲來，實(shí)際上她的確很難過，卻沒有哭，而是笑著和他打招呼：“二表哥你回來了??？你是找嘉人姐姐嗎？她今日沒來！”

　　周嘉先閃電般地拽住了她的馬韁，仰著頭瞪著她，語氣不容回絕：“你下來，我有話要問你。”

　　女師傅早就識趣地躲遠(yuǎn)了，偌大的跑馬場里居然只得他們兩個。朱卿卿垂眸看了周嘉先片刻，聽話地從馬背上溜下來，背著手站在周嘉先面前仰著頭盯著他看。

　　周嘉先靜靜地看著她，她也靜靜地看著周嘉先，沒有誰開口說話。遠(yuǎn)處傳來一聲輕響，周嘉先干澀地道：“這邊太曬，過那邊去說吧。”

　　跑馬場邊有一排遮陰用的老槐樹，朱卿卿先走過去，從樹下拿了她帶去的水喝，并沒有問周嘉先渴不渴。

　　周嘉先靜靜地看著她，直到她把水壺里的水全部喝光，拿著空水壺發(fā)呆才道：“我才聽說這件事，就趕緊回來了?！?p>　　朱卿卿笑笑：“然后呢?！彼鋵?shí)想聽他說，所有那些事都是狗屁，其他人都不能替他做主，不管她是否能拿出那本食譜來，他都會娶她，因?yàn)樵缭趲啄昵埃瑥乃退辛四莻€秘密開始，他就一直在等著她長大，現(xiàn)在終于等到她長大了。

　　周嘉先躊躇片刻才道：“不是沒有轉(zhuǎn)機(jī)，關(guān)于那本食譜的事，只要你說有，就沒有人會相信你大姐姐，畢竟這幾年有目共睹，你做飯食做得極好，悅悅卻從來沒有動過手……”他再說不下去，朱卿卿的眼睛清澈美麗如琉璃，她什么都不需要說，只需要安靜地看著他，便可以讓他無所遁形。

　　周嘉先委屈痛苦得不得了，他明明是真的喜歡她，從第一眼見到她開始，他便已經(jīng)喜歡上了她。因此朱老太爺意有所指地要求他善待朱卿卿并照顧她一輩子時，他才會順?biāo)浦鄞饝?yīng)了下來?？梢哉f從她走入周家開始，享受的便是未來周家二少奶奶的待遇，他們一直都在等，好不容易她長大了，好不容易她出了母孝，萬事齊備，只欠東風(fēng)，卻突然來了這么一出。

　　現(xiàn)在，他若是開口，便顯得他居心叵測，所有的好都只是為了那一本傳說中的食譜；他若不開口，更顯得他沒有擔(dān)當(dāng)，更顯得他就是沖著那本食譜去的，整個人都虛偽透了。

　　朱大太太果然是算得極精確的，她隱忍了好幾年，一擊致命，讓人無力反擊。周嘉先閉了閉眼，把所有的不甘全都壓下去，再睜眼，臉上已經(jīng)換上了周二公子慣有的沉穩(wěn)和冷靜：“不要這樣看著我，人生在世，并不是你以為的如花琉璃，更多血雨腥風(fēng)。那本食譜很重要，周家很需要那本食譜，卻不是我想娶你的理由，你首先應(yīng)該明白這一點(diǎn)?！?p>　　朱卿卿點(diǎn)頭：“我明白的。當(dāng)初我祖父和你說了什么？”

　　她說她明白，其實(shí)她還是不明白，周嘉先很不愿意說起當(dāng)年的事情，卻不得不說：“他讓我善待并照顧你一輩子。”然后他就會得到他所想要的。這句話此刻看來更像是個玩笑，他卻一直都相信朱老太爺其實(shí)并沒有騙她，關(guān)鍵在于朱卿卿的心意。

　　朱卿卿發(fā)揮她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特長：“如果他沒有請托你，而是請托你照顧我大姐姐呢？”

　　周嘉先認(rèn)真道：“我亦會盡全力照顧你。”

　　“那就夠了。”朱卿卿不想再細(xì)究下去，有些事情經(jīng)不起深究，深究太過，就會讓所有的美麗全都變得面目全非，她不想那樣，不然人生真的太無趣了。她直接跳過這個環(huán)節(jié)，再接著問他：“現(xiàn)在你改變主意了嗎？”

　　周嘉先皺起眉頭：“我們還有機(jī)會，你好好想一想……”

　　“我們的機(jī)會取決于那本食譜。”朱卿卿犀利地打斷他的話，很是平靜地道：“我不知道那本食譜在哪里，從來沒有聽說過。我所知道的朱家食譜，都已經(jīng)做給你們吃過了，我說我把它寫出來，可是你們不要?！?p>　　周嘉先失望地看著她：“我有其他辦法。”

　　“是騙人的?！敝烨淝涞难劬镅杆儆繚M了淚水，眼眶裝不了那么多的淚水，它們便大顆大顆地滴落下來，流進(jìn)嘴里又澀又咸又苦，她顫抖著嘴唇輕聲道：“即便是你想出了其他的法子暫時騙過了他們，事后他們也還是會知道是假的?！?p>　　她的眼淚會燙傷人，周嘉先不敢去碰，眼睛里的霧氣更濃了：“那你仔細(xì)想想，你祖父去世時曾經(jīng)和你說過什么話？”

　　祖父去世時曾經(jīng)和她說過什么話呢？好像是先要她發(fā)誓，不許她把他的話告訴其他任何人，不然她就會孤苦一生，死無葬身之地，丈夫早亡，兒女早夭……又說，若是她等到十八歲，父親還沒回來，她才可以把這事告訴真心對她好的人。

　　她現(xiàn)在不過十五歲，卻已經(jīng)懂了祖父的心意。這些人，不管周嘉先有幾分誠意，至少周家人是沖著那本食譜來的。

　　朱卿卿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夠倒霉的了，不能再幫著別人委屈自己，所以，即便祖父告訴她的那句話和這本莫名其妙的食譜有關(guān)系，她也不會告訴周家人了，至少現(xiàn)在不會再提。一本食譜便可以換到的婚姻，實(shí)在太過廉價。

　　“我思來想去，實(shí)在是沒有任何靠得上邊的地方。祖父只是讓我日后不要再調(diào)皮，好好跟著伯父和伯母過日子罷了?！敝烨淝浜鴾I笑起來，慢慢地告訴周嘉先：“很抱歉，事實(shí)就是這樣，我縱然是真的喜歡你，很喜歡你，也很想跟你在一起，卻不能為此說謊欺騙人。你要知道，我雖然窮，卻不是低賤之人。”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鄭重表白，過后她自會忘了他。

　　周嘉先臉色慘白，急急去抓朱卿卿的手：“我沒有那樣的意思，我對你從來都是真心的，你跟我走，我這就去和他們說，無論如何我都要娶你，我要娶的人是你，不是朱悅悅。”

　　“嗤……”有人諷刺無比地冷笑了一聲：“不要臉，你要娶她她就一定要嫁給你嗎？你不要臉，不代表別人也和你一樣不要臉。有本事你就去把事情統(tǒng)統(tǒng)搞定再三媒六聘風(fēng)光迎娶她進(jìn)門，拉著她去你家長輩面前一哭二鬧三上吊算什么？長輩若是不允，過后你還是照舊做你的周家二公子，卻要叫她一個女孩子怎么做人？這就是你的真心？我看是想害她一輩子都嫁不掉，只能困守在這里吧？”

　　槐樹上跳下一個人來，寶藍(lán)色的薄綢長袍，上好的小牛皮靴子，瘦瘦高高的，寬肩窄腰長腿，一張臉宛如傅粉施朱般好看，狹長上挑的鳳眼里滿是刻薄，右邊的唇角習(xí)慣性地往上勾著，看著就是個討人嫌的壞胚樣兒。

　　朱卿卿吃驚地捂住嘴，不敢相信地道：“梁鳳歌！”

　　梁鳳歌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你誰??？我們認(rèn)識嗎？別胡亂攀認(rèn)好不好？”又轉(zhuǎn)過去冷眼斜睨著臉色十分難看的周嘉先，湊過去用力拍拍周嘉先的肩頭，同情地道：“原來這么多年過去了，那本食譜你還沒得到。當(dāng)初你和我說你去朱家是奉父命探望姑母，其實(shí)我知道你是去找這本食譜，為此不惜和你姑母聯(lián)手冤枉我梁家殺人放火，黑著良心把人騙到這里來。居然這樣都沒能得到，真是不能不讓人同情啊?！?p>　　周嘉先已經(jīng)平靜下來，針鋒相對地看著梁鳳歌道：“即便你是貴客，也不能如此無禮?！?p>　　梁鳳歌憊懶一笑：“不然呢？”

　　周嘉先往前踏出一步：“不然我不介意用鮮血清洗恥辱。”

　　“噗……”梁鳳歌再笑出聲：“周二公子你什么時候能替周老太爺和你父兄做主了？我聽說長子是要繼承家業(yè)的，次子都是用來打理庶務(wù)和犧牲用的，例如，你大哥不能娶卻又必須納入周家以換取好處的女人，就該你去娶，難道你不是這樣的嗎？”

　　周嘉先面無表情地伸手拔劍，朱卿卿搶上一步攔在兩人中間，用力抓著梁鳳歌的手：“你過分了！”

　　梁鳳歌兇狠地瞪她：“你是我什么人??？走開，我不認(rèn)識你！”

　　朱卿卿縮回手，悶聲不響地牽著小黑馬離開。

　　周嘉先冷笑：“離她遠(yuǎn)一點(diǎn)！”

　　梁鳳歌冷笑：“你是她什么人？你有資格說這個話嗎？”他等了好久，終于可以把這句話還給周嘉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