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和往常大不一樣,處暑剛過去五天,日暮時分,漫天的火燒云籠罩著老屋,飛過幾只知倦而返的鳥兒,只剩樹干上嘶鳴到沙啞的知了倔強地拉著盛夏的尾巴。
木桌上的碗筷來不及收拾,胡亂散著,白瓷碗里油光流轉(zhuǎn)映燭光,大白菜還剩幾口,幾根筷子掉到地上?;鹈缭陲L里顫抖,房門緊鎖的屋子里斷斷續(xù)續(xù)傳來撕心裂肺的嚎叫,聲音蓋過屋外叫個不停的大黃狗,明明狗爪前還有半碗殘渣剩飯,可這狗就是不干。
“生……生了!是……是個男丁!”產(chǎn)婆大聲嚷嚷叫喚著,利索地用紅棉被裹上孩子的身體,咿咿呀呀哄著抱出房。男人接過孩子,棕黑色眸子里呈現(xiàn)出一簇溫潤的火焰,他抱在懷里看了又看,逗了又逗,連眼角都被笑容扯出一條條皺紋。屋外被鐵鏈拴著的黃狗再次在夜晚中妥協(xié),囫圇吞下幾口飯菜,倒地睡得很香。那晚,屋內(nèi)像過年般喜慶——點上了兩盞紅燈籠,最后一簇桂花飄落到地上,男人臂彎里緊緊環(huán)抱住嬰兒,那孩子面色紅潤,眼睛瞇瞇,笑起來嘴角勾起兩頰可愛的酒窩。
“今日這般喜慶,不如他就叫大年!黃大年!”
孩子的笑容越發(fā)明媚,眼睛也彎成了一勾弦月,臉頰兩邊翻起兩片粉嫩,雖不比暮色蒼茫,卻也略勝過招搖過市的火燒云。這一天,是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八日,是那年的處暑五天后。
“大年啊,大年,大年乖乖睡……”樹影婆娑,流水潺潺依舊,村子歸于夜的靜謐,但大伙都知道村子里有個孩子——叫大年。
南方的天氣倒也溫和,春夏秋冬沒大差別。屋旁有條江,不長也不短,當年老屋建在一旁也僅僅為了打水方便,邕江水十年如一日地清,清得動人。小孩長得快蹦的高,不過幾個秋,當年襁褓里咿呀學語的嬰兒,早已能在院子里繞著桂花樹奔跑,不過癮了又偷溜出家門跑去礦洞旁轉(zhuǎn)悠,身后還多了個忠誠的小跟班,他年小的弟弟——黃大文。
兩孩子常在水邊的石灘上玩的灰頭土臉,滿身是泥,撿了一兜奇形怪狀的小石子。大年每每帶著弟弟從后門溜回家,總會被大黃狗察覺,那老狗不識趣,揚起前爪邀功似的拼命喊,兄弟倆免不了被母親嘮叨。
“大年啊,大年,你瞧瞧你這樣,還帶著弟弟呢真是……”媽媽撲去兄弟倆衣服上的塵土,輕輕捏著大年的臉蛋,“快去把手洗洗,你爸爸回來就開飯了?!?p> 大年的父親在這當了幾十年的的人民教師,有時留在學校工作到半夜,又不方便聯(lián)系家里人讓他們先吃,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道上還沒多少路燈,只好每天摸黑回家。
家里的大文早就餓得開始咿呀亂叫,母親不忍心,喂了他半碗白粥,邊喂邊輕聲哄著,大文也懂事,慢慢安靜下來。大年一直在門外眺望漆黑一片的遠處,焦急地盼著能看見那抹熟悉的身影,站累了就坐在門檻上,手托著腮,眼睛依舊掙得大大的。母親倚在床邊,看著大年有些固執(zhí)的背影,又看看睡過去的大文,嘆了口氣,喚道:“大年!別等啦,他會回來的,你先回來睡會!”
大年困得差點倒在一旁,聽到母親的叫喚,隨口應(yīng)道:“好……我再等等,爸爸會回來的……”
母親犟不過他,輕輕給他披了件外套:“那你等吧……”
不知過了多久,屋里的燭光逐漸暗淡,火苗不禁在冷風里顫抖,母親陪著大文昏昏沉沉睡過去了,大年裹緊身上的衣服,吸了吸鼻子,憑著一股倔強的勁依舊在等,頭靠在門框上,眼前逐漸模糊,眼皮越來越沉重,微弱的鳴蟬并不聒噪,此時格外動聽,大年還是睡過去了。
等大年睜開雙眼,躺在床上呢,他驚得彈起身子,又是第二天清晨,又沒等到爸爸回家,估摸著昨晚又是爸爸將自己抱回屋里的。大年躺回床上,有些沮喪,從昨日臟衣服的兜里摸出一個個石子,他好想爸爸,似乎好久沒看見爸爸了。閉眼便想起自己三四歲的時候爸爸還不忙,會夸他撿的石子很特別,將它們都存放在一個大紅匣里。會在樹蔭下擺上象棋與自己對弈,時不時招呼大年過去幫他扇風,讓大年試著記下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棋局,復述自己的棋路。父親每天睡前還會講許多英雄事跡給大年聽,講李四光,講錢學森,講鄧稼先,父親總會問他:“大年啊,你覺得這些人里邊,誰才是真正的英雄?”大年想了想,說:“他們都是大英雄!克服重重困難歸國報國,我以后也要成為他們這樣的人!”
大年的思緒回到現(xiàn)在,看著床頭自己的紅領(lǐng)巾,是一條落灰的紅領(lǐng)巾。小時候他最喜歡把蚊帳取下來,把紅領(lǐng)巾系在竹竿上,學著抗戰(zhàn)英雄揮舞著用“鮮血”染成的“紅旗”,嘴里不斷學著書中喊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
……
院里的桂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老黃狗的叫聲一年更比一年小,老狗趴在地上,眼睛不忘盯梢,它似乎忘了大年大文都長大了,不會再去江邊玩得滿身是泥,揣著一兜石子回家。
也許也只有這條老狗記得每天兄弟倆偷偷從后門溜回來的模樣。
小學一至三年級,大年在NN市建政路的地質(zhì)大院內(nèi)上學。他在班里很活潑,團結(jié)同學,尊敬老師,思維敏捷,大年喜歡畫畫兒,經(jīng)常畫一些農(nóng)民和日本鬼子打仗的漫畫,一邊畫還一邊給同學們講畫中蘊含的道理。他簡直是大院里孩子們的小老師。
后來,大年一家人遷到鄉(xiāng)下,父親到農(nóng)村學校教書,生活更為拮據(jù),但大年大文照常上著學,哪怕每天要走十幾公里的山路,要跨過兩三座大山,每天清晨摸黑前行,都風雨無阻。
大年的父母始終堅信——知識就是力量,知識精英是民族的脊梁。
上初中的某天,大年接了弟弟大文一起回家,剛下過一場暴雨,山路泥濘不堪,大年只好緊緊握著大文的手,屏著氣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踏著崎嶇走。路過七里橋附近,天空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在湖面上點下一圈圈波紋,雨越來越大,兄弟倆沒傘,只能躲在老屋檐下的小角落暫避,大年抱緊了自己的書包(用布簡單縫成的小包),用手臂擦去外層的雨水,然后將書包放在身后完全不會被淋到的地方,自己看著灰蒙蒙的天,默默希望這場雨快點過去。
愣神之際,眼尖的大文看到湖中央似乎有手臂在揮舞,微弱的吼聲傳來:“救命啊!救命!”
大文有些害怕,扯了扯哥哥的衣角:“哥哥!你快看啊,那兒有個人!”
大年定睛一看,果然是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在水里掙扎!
他沒有絲毫猶豫,把書包塞到大文身邊,奮不顧身沖進雨里,大喊道:“大文你在這等我,我去救他!”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在大文眼里都是模糊的,他害怕得卷縮在小角落,只能依稀看見兩個人頭在水里掙扎,他們沒沉下去,卻也起不來,最后是哥哥的身影,他拖著腿,抱著小男孩躺在岸邊,氣喘吁吁。
“大年啊,大年……”呼喚聲回蕩在房里,大年昏昏沉沉睜開眼,一束強光照射進眼睛,世界逐漸清晰后,原來這是家里。大文在一旁吱吱喳喳向他講述后來發(fā)生的事。
母親見雨小了,兩兄弟那么久都沒回來,不免擔心,便一個人順著路出來尋找,走了沒幾步路就望見兩小孩癱在岸上,走近一看竟是大年,大文在一旁為哥哥抹掉臉上的水,而小男孩只是嗆了幾口水,沒什么大礙,已經(jīng)可以站起來蹦了,倒是那年在水里掙扎時踩到了鋒利的石頭,腳底在流血。
火苗在冷風里顫抖著身軀,入夜,父親依舊沒到家,大年蹲坐在門旁睡著了,他的左腳被包成了粽子,嘴里喃喃著自己是英雄,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后來,黃大年又隨下放的父母轉(zhuǎn)移到了廣西貴縣,并以優(yōu)異成績考進貴港中學,開啟新的一段求學之路。
1977年,全國恢復高考的消息傳遍大江南北。然而,當時信息并不發(fā)達,大年知道消息時,距高考僅剩最后三個月。他沒有怨天尤人,他清楚地明白這時候決不能服輸,自己的人生或許會因為這次考試發(fā)生巨大轉(zhuǎn)變,他選擇吞下這口氣,斬除一切外界影響,自己拼命讀書、復習。多年前父親的那句話一直深深刻在他心里——知識就是力量,知識精英是民族的脊梁。
大年當時家境一般,可用的參考資料只有考試大綱,只能自己通過大綱延伸到一個個小塊的知識點,一點一點復習,這和重頭再來的過程一樣煎熬漫長。
此時,他總算明白小時候父親讓自己記棋局,復述棋路的用意了。從小形成的快速學習能力派上大用處,兩本三百頁的政治、史地復習書,臨考前三天一字不落地背完了。
那漫長又短暫的三個月里,大年找不到晝夜間具體的分界線,醒了就學,累到不行了就閉上眼睛,然后再睜開眼重復著復習工作,忙碌、疲憊是他唯一的感受。白天翻山越嶺忙勘探工作和任務(wù),跋山涉水,身上都是被蚊蟲叮咬,草木劃傷的痕跡,晚上點燈熬油背課本知識,在昏暗無比的燈光下一個字一個字地嚼,他多希望這幾大沓白紙黑字能夠被塞進自己的腦子,他想念起兒時家鄉(xiāng)的那根蠟燭,燒一兩個時辰就會滅,有時因為冷風呼嘯,有時只是燃燒殆盡,可多年前那微弱的光芒所帶來的溫暖與希望,在大年心中,是沒有任何一盞燈能代替的。
大年在體能和心理的極限邊緣不懈地堅持著,他的心中燃燒著“上大學”的簡單夢想,十幾年如一日,他只為報國。
“大年啊,大年,好好考,我們相信你……”母親握著大年的手,哽咽著說,父親背過身去,默默抹了把眼淚。
在趕往大山深處的高考考點廣西容縣楊梅公社高中那一整天的山路,二十多公里,他仍在馬不停蹄地復習。在三十多人的外來社會人員考場中,十九歲的黃大年是年齡最小的考生。這一年的高考在考生的想象中,如同參加一場撐桿跳賽事,誰贏了,一躍成名,走出困住自己多年的大山,順順利利地奔向外頭自己所向往的自由理想,而另一部分失敗的人,沒人知道他們的歸處。
最后一科時,考場已經(jīng)空蕩蕩剩下不到十人,大多數(shù)人因為畏難,在一科科不間斷的難題打擊下這,心態(tài)逐漸不平衡,偷偷溜回了家鄉(xiāng)??紙錾嫌幸晃话装l(fā)蒼蒼的戴著深度眼鏡、很清瘦的監(jiān)考老師,經(jīng)常走到黃大年身邊,默默地看他答的試卷??纪暝囍?,這位老師激動地握著黃大年的手說,你一定是整個考場最好的考生。
被這位老先生言中,黃大年以楊梅公社高中考場第一名的成績脫穎而出,總分高出了分數(shù)線幾十分。成績公布以后,黃大年特意去找了那位老師,老師見到黃大年之后,熱淚盈眶,嘴里親切的喊著“大年大年”,眼神中充滿了對發(fā)現(xiàn)人才的真誠。
最終,黃大年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國家重點大學——長春地質(zhì)學院,就讀于應(yīng)用地球物理系,開始了人生中最重要、最珍貴的一段時光。
就讀長春地質(zhì)學院,為后來黃大年先生收獲如此高的成就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