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三天的大雨,驅(qū)散了冬天的寒氣,人們也漸漸褪去了冬天的棉衣,春天來了。
街道上還存留深深淺淺的水坑,
土娃背著高田林,一手托著兒子,一手拉著驢,驢背上馱著兩半袋洋芋,正在去往趙莊的路上。
偶爾走累了,也會坐到路邊的土臺子上休息,也會將兒子放下來牽著一起走。
你也許會說,土娃真的好愚昧,都不知道讓兒子坐在驢背上。
好吧,你猜的沒錯,土娃真的很愚昧,愚昧到從來沒想到還有這么絕妙的機會。
不過,即使想到,他也不會那么做,因為他把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驢可是他的命根兒。
經(jīng)過十個多小時的長途跋涉,土娃終于在傍晚來臨之前趕到了一戶人家門口。
“你是土娃吧!”
“昂?!?p> “她孫嬸兒給我們說了,你這幾天可能會來?!?p> 土娃正打算敲門,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人正好推開門走了出來。
老婦人躬著腰,手里拄著根拐杖,頭上蒙著一塊黑頭巾,身上穿著的夾襖已經(jīng)打滿了補丁,她微低著頭,小心翼翼移動著自己的被裹了的小腳,
另一只手還不時地捶著腰,時而又咳嗽幾聲,讓人想要攙扶她一把。
“這是你那個兒子吧!”
“昂,今年快六歲了?!?p> “田兒叫奶奶?!?p> “奶奶?!?p> 高田林這才從土娃身后伸出個頭,怯怯地朝老婦人喊了一聲,然后又連忙退了回去。
“娃挺懂事的,還見了人羞呢,田兒是吧,過來,奶奶看看。
高田林這才從土娃身后鉆出來,慢慢地走到老婦人跟前。
老婦人看小田林向自己走過來,邊伸手摸著他的頭:
“娃是個心疼娃,就是媽死的早,可憐的孩子。”
同樣是說自己是個沒有媽的孩子,高田林卻覺得面前的這位老奶奶比村子的那些老奶奶好多了,
即使自己說不上來什么原因。
意識到這個,他這才緩緩抬起來,
奶奶看起來很慈祥,笑起來兩個眼睛瞇成了一條線,臉上的皺紋堆積在一起,但還是能看到嘴角勾起的兩個酒窩。
“臧趕緊進來,冷得很,可能一天沒吃飯了,你們先進來坐下,我去給你們做點吃的隨便墊墊肚子?!?p> “土娃,你把驢拴外面還是拉進去?”
“我就拴在這樹下吧,還拿了點洋芋?!?p> “拿什么洋芋啊,這么遠的路,再說你家里也沒多少,回頭拿回去你們自己吃。”
老婦人轉(zhuǎn)身指著旁邊的一棵槐樹,說道。
土娃這才將驢拴上,從驢背上把兩半袋洋芋扛在背上,一手牽著高田林進了門。
你看,同樣的半袋洋芋,在不同地位的人那里有著不一樣的價值。
于劉北一家而言,那半袋洋芋就如窮人的尊嚴般可以隨便唾罵,丟棄。
而對于土娃那樣貧窮的家庭而言,那半袋洋芋就是一年的伙食,是祖祖輩輩的面子。
就這樣,土娃的內(nèi)心被老婦人的話所溫暖。
不過,像老婦人這樣的人很少很少,土娃深知,所以他強壓住內(nèi)心深處的那一股熱流,默默地跟著老婦人進了院子。
剛進門,土娃就被帶進了主屋。
“老頭子,土娃來了,女子,你臧也趕緊出來?!?p> 老婦人朝里屋喊了一聲,將土娃安排到一張大木桌子旁的板凳上,自己去忙自己的事兒了。
土娃這才看了看整個屋里的擺設(shè)。
主屋里,一盞煤油燈發(fā)出微弱的亮光,將本就昏暗的房屋襯著有了光亮。
兩張大方桌子擺在中間,桌子上整齊地放著一副木制茶具,桌子旁邊各自擺著四五把配套的椅子……
正看著入神呢,一個耳后垂著兩個發(fā)辮,穿著一件帶有破舊補丁大紅袍的十五六的少女扶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走了進來。
老漢,他有著矮墩墩的身材,灰白色頭發(fā)下面,一副干癟而多皺的面孔,深黃色的皮膚,灰白色的胡須,暗紅的嘴唇已經(jīng)干裂了,鼻子上密密麻麻地點上了老人斑,唯有那雙眼睛閃爍著光,似乎能將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看透。
看見來人的步態(tài)和身著打扮,土娃連忙起身將桌子旁的右邊的椅子拉開,三步并兩步走到老漢跟前,附下身讓老漢扶在自己胳膊上,
見土娃這樣,一邊朝桌子走,一邊開口大笑:
“你這小伙子,懂得禮數(shù)還挺多,以后在我這兒不用那么多路數(shù)?!?p> “嘿嘿?!?p> 聽見老漢這么說,土娃的臉立馬紅透,站在一旁訕訕地笑著。
“這丫頭就是給你的媳婦兒,你覺得咋樣啊?”
見到老漢指著一旁自己的閨女,笑著開口。
“好著呢。”
“葉青,你覺得這男娃咋樣???”
“爹,好著呢?!?p> “嗯,那就明天跟著人家回去吧?!?p> “好?!?p> 聽見自己家的爹開口了,葉青也不再多說什么,只是含羞得低下了頭。
“你這娃兒叫啥名啊?”
老漢這才注意到門口站著的高田林,見他蹲著地上,低頭扣著地上的土,
整個臉上沾了好多土,一個黑色半褂洗的發(fā)白,穿著一雙蹩腳的小草鞋。
可能是玩得太認真,高田林沒聽見,繼續(xù)自顧自地玩。
“田兒,快過來,爺爺教你呢?!?p> “田兒?”
聽見老丈人叫孩子,土娃趕到高田林跟前,也許是想讓孩子給老丈人留個好印象,土娃還特地拍了拍兒子身上的土,然后牽著走了進來。
“爺爺?”
“哎!”
老漢趙報國這一輩子只有葉青這一個閨女,現(xiàn)在土娃成了自己的女婿,自然也就承認高田林是自己的孫子,尤其是在聽到高田林叫自己爺爺后,越發(fā)喜愛他了。
“娃真乖,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說著,就將自己買的石頭打磨而成的眼鏡送給了高田林。
“把這個收好,能保護眼睛呢?!?p> 高田林拿著趙報國給的眼鏡看了好久,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眼鏡兒,孩子的好奇讓他更對它愛不釋手。
“謝謝,爺爺?!?p> “哈哈哈,哈哈哈?!?p> “你們都聊得挺歡啊,還不趕緊來給我搭把手?!?p> 門口,連云端著一碟肉菜和幾個白面餅子走了進來。
“來了來了?!?p> 葉青率先跑到門口,給連云掀開了門簾,
“娘,你快坐會兒,剩下的菜我去端?!?p> “你去端什么,還不快陪著你爹,土娃坐下聊聊,今后嫁人了,要有過日子的樣子?!?p> “曉得了。”
連云將幾碟肉菜放下,招呼土娃坐下吃,然后又轉(zhuǎn)身去端其他菜。
“土娃,快來坐下吃,和娃一天沒吃了?!?p> “昂?!?p> 桌子上,五碗米粥,四碟肉菜,三碟素菜,二碟玉米面餅,一碟白面餅子,一瓶米酒。
看著滿桌子的菜,土娃心里稀罕極了,
這樣的飯菜,自從水水死后,自己再沒有吃過,
依稀記得,她手藝也不錯,即使家里窮點,但該有的吃食就算別人有的,她也會想盡辦法讓他吃上,還會想辦法做成自己喜歡的口味。
看見土娃在發(fā)呆,趙報國等人全當土娃有點不好意思,所以都主動幫他添到碗里。
“來,土娃,今天要多喝點,”
見老丈人拿起酒杯要和自己碰杯,
土娃這才回了神,他急忙拿起酒杯,帶著愉快的,輕松的心情嘬了一口,
見老丈人拿筷,他也拿起筷子,見人家放下,自己也趕快放下。
“土娃,別拘束,好好吃?!?p> 趙報國見土娃有些拘束,夾了一些菜放到他碗里,
見此,土娃這才直接拿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這一刻,他心里只想,滾它的拘束,滾它的禮數(shù),
一碗肉菜下肚,土娃滿腦子就一個字,爽。
而一側(cè)的高田林很乖巧地吃著葉青喂給自己的飯菜,
他這一刻心里是開心的。
原來,有媽媽是這樣的啊,
從今以后,我也有媽媽了。
這樣,村子里的孩子再也不會笑話我了。
三碗肉菜下腹,土娃這才覺得自己這段時間丟失的力氣回來了,甚至白天的勞累都消散了,
“爹,現(xiàn)在也吃完了,我就帶著娃和青回去了?!?p> 聽到這話,趙報國也放下了碗筷,用他那干裂的手背抹了一把自己嘴角的油,然后一邊用枯柴般的手指摳著牙縫里嵌入的肉絲渣,一邊斜著頭朝媳婦說:
“這么晚了,你騰個房間讓他們今晚住下吧,明天再回去”,
說完,又轉(zhuǎn)頭朝土娃說道:
“土娃,路上不好走,留著住一晚上,明天把我女子和娃領(lǐng)回去?!?p> 土娃覺得老丈人說得也有理,就朝著他點了點頭,然后又坐了下來。
閑聊了一會兒,土娃和兒子就被安排在葉青隔壁的雜物間住下了。
黑暗中,人們躺下來,才敢摘下他們偽善的面具,叩問自己的內(nèi)心。
他們也許悔恨,也許悲泣,也許喜悅,又也許麻木。
然而,這種生活,是無法避免的,年復(fù)一年輪回罷了,他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雜物間里,一盞煤油燈照耀著整個屋子,外面偶爾會傳來趙報國夫婦的閑聊聲,暗暗的,但土娃才無心去聽,
這一刻他只想大叫,大笑,因為從這一刻起,自己再也不是一個人了,今后還有媳婦兒,還有兒子。
但他又想大哭,因為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張美麗的臉龐,帶著順受,哀求,他伸手想要掛住它,
可這時,又浮現(xiàn)出另一個臉龐,帶著歡樂,愉快。
他掙扎著,最后還是將手伸向了后者,
前者漸漸消失了,
他只能默默哀嘆,他的水水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他的記憶了,因為從選擇的那一刻,她就被代替了。
其實,這個世道就是這樣,不幸的人就算對自己奢望的有多不舍,在面臨選擇時,還會去違背內(nèi)心,
原因無非是,他們自知自己沒有能力去擁有好的東西,所以也就選擇了舍棄,
他們想著最后自己至少還存留一絲決絕,但他們又哪里知道,他們的那點兒決絕起不了多大作用,只會讓自己更加沉淪,淹沒在歷史的潮流中,永無天日。
第二天,天還沒亮,簡單吃了點后,土娃就牽著驢,旁邊跟著趙葉青,葉青牽著高田林,踏上了回家的征程。
門口,看著女兒的背影,趙報國老兩口兒還在期盼,幾個月女兒能帶著他們的親孫子回家,
親孫子或許和高田林一樣懂事,或許比高田林差一點,但那都沒關(guān)系,只要能回來看看他們就好,
殊不知,這一別,對于連云而言,竟成了永別。
火是風兒吹開的花
夜幕落下,兩類人在黑暗中漫舞,一類是不幸的人,眼神無光,看見周邊的人哭泣,他們就悲嘆自己的命運,周邊的人歡呼,他們也隨之歡呼,他們對自己的生活早已麻木。而另一類人則看著前者的一舉一動,他們咧著嘴,張著獠牙,眼睛里蹦出血光,對自己所享有的東西隨意揮霍。殊不知,在此刻,他們都是魔鬼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