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糾纏
所謂無血決斗,就是兩人不帶武器護具,面對面站好,然后輪流用拳頭打擊對方非致命部位,直到有人倒下為止。這種塞連民間常見的野蠻游戲起源于什么時代現(xiàn)在已經無法考證了,據一些蘭斯學者推斷,這種游戲很可能是效仿獸人選拔首領的決斗儀式——在盡可能不會造成嚴重傷害的情況下用拳頭和意志分出勝負,沒有哪個腦子塞滿肌肉的家伙會覺得不公平。
真要命。勞倫斯脫下盔甲,摘掉長劍,只穿一件布衫站到了場地中央,親衛(wèi)們的注視讓他渾身不自在?;蛟S是因為習慣握劍了,沒有武器在手讓勞倫斯有些動搖。現(xiàn)在他終于知道,高手總說人劍合一真不是瞎掰,當他完全適應了持劍的姿勢,將人與劍之間的羈絆和磨合發(fā)揮到更高層次,他就知道人和劍在一定程度上確實是一體的,武器成了靈魂的一部分。
勞倫斯郁悶地吼了幾聲,在空地上來回踱步,親衛(wèi)們報以稀稀拉拉的喝彩。不多時,唐納德也只穿一件布衫走來了。從他遲緩的步態(tài)看,似乎他也渾身不自在。但隨著他站到勞倫斯面前,親衛(wèi)們紛紛為他吶喊助威,聲勢比之前大了好幾倍,這讓勞倫斯非常不爽。
明明我才是領主。
雖然是個甩手掌柜。
“規(guī)則都知道吧?禁用武器、腿腳,不許攻擊致命部位,不能閃避,也不能格擋,打到一方求饒或倒下為止?!笨罩噶酥竾^的人們,“在場的所有人都將見證這場決斗的結果?!?p> 勞倫斯還是不知道該對此作何感想。他有意回絕,僅是不愿以這種方式處理兩人的矛盾,可他也不知道該做什么才能與唐納德和好如初,自從那次差點把他打死…這真不是咱的錯,對嗎?就因為他想當個爛好人?為什么唐納德不能大大方方的承認自己只想上來給他一拳,而是故意坑他換匹馬呢?
如果這樣就能讓兩人和好,勞倫斯不會有任何怨言,雖然他嘴上并不承認。
“那就…還是輸的人請喝酒?”勞倫斯尷尬地別過臉去。他相信不論結果如何,只要一起坐下好好喝兩杯,暢所欲言一番,就沒啥心結是解不開的。
唐納德盯著腳下出神。
“怎么了?”勞倫斯問。
“沒什么,反正一直是你請我?!?p> 勞倫斯眨眨眼,唐納德之言對他的打擊要勝過任何戰(zhàn)時的猛攻。
“行。”勞倫斯壓著一股火,強迫自己保持微笑。
“你先來?”
欠揍的唐納德,煽風點火真有一手。勞倫斯暗自坦誠,自己越是給他臺階,這家伙就越是得寸進尺。唐納德在許多時候和尋常青年貴族沒什么兩樣,奧蘭多公爵的看法果然有理。
我到底算不算他的真朋友?是否會有人誠心陪我渡過難關?現(xiàn)在茶花領無人不知唐納德的大名,他真的沒想把領主擠兌走,自己取而代之嗎?
他到底在乎什么?
迎著唐納德看不出情緒的目光,勞倫斯點了點頭。等了十幾秒,估摸著唐納德已經做好了挨揍的準備,勞倫斯攥緊拳頭,沖著唐納德的側腹擺出一記重拳,然后在拳頭即將命中時突然收力,使得這旁人看來無比沉重的一擊實則有些綿軟。他到底是下不了狠手,畢竟是他有錯在先,唐納德只是…
“真不錯,閣下?!碧萍{德悶哼了一聲說道:“就像你的騎術一樣令人難忘?!?p> 這該死的…
“換我了?!碧萍{德的表情變得出奇的嚴肅,“既然你給我機會,那我就欣然接受?!?p> 預感到情況不妙的勞倫斯趕忙扎穩(wěn)腳步,繃緊肌肉,硬扛了唐納德一拳。尖銳的痛楚定格在腹腔的一點上,迅速擴散成面。勞倫斯呲牙咧嘴地哼了一聲,因肌肉緊繃而漲紅的五官突然放松,他啐了口吐沫,長出一口氣。
“令人印象深刻?!彼f,“就像你的騎術一樣?!?p> “怎么說呢。這么說能聽懂嗎?”
“什么?”
“馬不是工具,也不是驢子那種給一鞭子就邁步的牲口。你們之間是在通過情感交流,而不是單純的動作交互。只有這樣,你才能真正學會騎馬?!?p> “《威儀巧藝》里好像也提到過這個觀點?!?p> 唐納德皺了皺眉,顯得有點為難?!安煌耆牵锻x巧藝》完全是描述兩性技藝的奠基之作,我說的只是我自己總結的經驗。別忘了我父親掌管著蘭斯所有的牧區(qū)和馬場,打五歲起,我就已經能在馬背上翻跟頭了?!?p> “所以說,我不會騎只是因為我是個沒見識的鄉(xiāng)巴佬?”
“如果你這么理解的話,沒錯。算了,無所謂了。你看,我總是無意中教你一些技藝,而你總是當耳旁風。我已經受夠了。這么說吧,只要有心,人人都能當馬夫,懂了嗎?”
“我們繼續(xù)?”
“但愿你歇夠了?!?p> 這家伙怎么就不能管管自己的破嘴呢?接下來也沒必要手下留情了,勞倫斯想著,慢悠悠地捏了捏拳頭。
“我真恨你那張破嘴?!眲趥愃挂蝗瓝v在唐納德肩頭,“就沒見你說過什么好話?!?p> “但凡你能坦誠點我至于會這樣?”唐納德被打出了火氣,沖勞倫斯的下巴回敬了一拳,“憑我的身份,改換陣營綽綽有余,我完全能效忠別的王侯。來啊,你個軟蛋,讓我看看你有什么能耐!”
“你到底發(fā)什么神經?”勞倫斯晃著腦袋,回擊一拳,“我對你沒做到開誠布公嗎?還是沒給你最好的待遇?”他喘息著吼道:“你我同吃同住,并肩作戰(zhàn),難道你沒意識到我對你信賴有加嗎,怎么到你嘴里就好像是我背叛了你似的?”
唐納德捂著肩頭嘆了口氣,表情不再淡漠。
“但你提過一次嗎?對,我承認,你有什么好東西都愿意分我一半,但你覺得我要的是這些?”唐納德挺直腰背,目光掃過場外的觀眾們,“想當初我們就有過共識,我們親密無間,幾乎不分彼此。但在我辛勤地訓練新兵時你在干什么?當我在渾身酸痛時仍不忘處理政務,以維持茶花領的穩(wěn)定發(fā)展時,你又在哪里?普拉爾森林的那場戰(zhàn)斗,我的功勞至少占半席。你去問問他們,隨便哪個人,會說我沒盡心盡力幫助你嗎?”
“我不是已經…”
“去你*的吧!我不求你對我感恩戴德,但最起碼的尊重呢?你感謝過所有人,哪怕是那些剛解開枷鎖的奴隸,因為他們給你種地!你唯獨沒承認過我的付出。你連一句‘做得不錯,兄弟’都不曾說過,這就是你所謂的最好的待遇?!碧萍{德又揮起拳頭,把勞倫斯打得一個踉蹌,“你把我當什么,嗯?對,你是領主,但我才是那個不可或缺的人。有你沒你那個破落的小城都是一個樣,而我…”
“你不也一樣?”勞倫斯惱羞成怒地撲倒了唐納德,與他扭打在一起,“你就那么重要,少了你太陽都不會升起了?我救過你,不止一次,你這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我沒救過你?你還差點殺了我,你這該死的…”
“那不一樣!”
連綿不絕的擊打讓痛楚慢慢鈍化為麻木,都打出了火氣的兩人也不管什么規(guī)則了,手腳并用,拳拳到肉?;栽诶^續(xù),可勞倫斯的心思已經飛到了別處,他知道嘴硬的唐納德肯定不會服軟,但如果自己能及時顧及下他的感受,是不是就能消除隔閡?必須得承認,唐納德是完美無缺的貴族統(tǒng)帥,才華橫溢,卻不自傲,一言一行都持重得當。他是勞倫斯的左膀右臂,將大部分精力都傾注在那片不屬于他的領地上。哪怕他剛才那幾句辱罵實在是越界,勞倫斯也不可能真的記恨他。但要說還在氣頭上,就讓他立馬冷靜下來向唐納德道歉,也多少有些強人所難了。
唐納德喘息著,奮起一腳,蹬開了勞倫斯。他已經被揍得鼻青臉腫,眼中的輕蔑卻沒消散半分。反觀勞倫斯,他看起來也狼狽不堪——披頭散發(fā),腫了一圈的腮幫紅得像豬肝,鼻血滴在布衫上,染出了一片片臟兮兮的污漬。唐納德的格斗能力雖然稍遜一籌,但憑借怒火和不服輸的倔勁,他的拳腳也在勞倫斯身上留下了不少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因為衣衫并未破損到不能遮掩身體的程度,所以在場外的觀眾看來,勞倫斯已經占盡上風,而唐納德眼瞅就要撐不住了。
“將軍!”士官庫伯特大吼一聲,“認輸吧,咱都知道他發(fā)怒會變成啥樣!這不丟人,兄弟們都…”
“閉嘴!”唐納德咬牙站起身來,口齒不清地嚷道:“這是我倆的事,和什么狗屁神選者沒半點關系。來啊,勞倫斯,你不是想打敗我嗎?用你自己的能耐,軟蛋!”
“你他*的才是軟蛋!”
兩人再次扭打在一起,拳腳大開大合,斗得難解難分。庫伯特曾有兩次與勞倫斯并肩作戰(zhàn)的經歷,第一次是他和許多生面孔兄弟對抗中立之地的強盜。而第二次,則是普拉爾森林由勞倫斯帶隊發(fā)起的狂怒進攻??磩趥愃勾藭r的狀態(tài)更傾向于前者,而非后者喪失理智的模樣,庫伯特稍稍松了口氣。
至少他暫時還知道什么時候收手。
圍觀的親衛(wèi)們一言不發(fā)。在成為士兵的那幾個月里,他們見證了許多野蠻殘忍的行徑,看過了無數普通人前所未見的荒誕暴行。眼前的場景比之前的要文明太多了。況且,男人之間的矛盾并不復雜,有時候,拳腳和臟話就是最有效的和解手段。
至少在塞連人眼里是這樣。
“不用擔心?!狈汽惤z對心急如焚的阿貝爾小聲說道:“他們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在我的家鄉(xiāng),每個十幾歲的男孩都會用這種方式化解矛盾。在好好打過一架后,他們的關系往往會比之前更好?!?p> “鬼話連篇?!卑⒇悹柕闪朔汽惤z一眼,“如果真是這樣,那你為什么一直在搓手?”
“嗯…”菲麗絲不適地眨了眨眼,“我不清楚蘭斯人是不是這樣?!?p> 就在兩人說話間,場上的互毆也迎來了轉折點。本來體力和耐力都占優(yōu)勢的勞倫斯在挨了唐納德一拳后突然像被打懵了一樣,杵在原地半天沒動彈。唐納德也不管什么禮數,抓住機會就是一頓窮追猛打,把勞倫斯揍得毫無還手之力。
“他怎么了?”方才還勸阿貝爾別著急的菲麗絲立馬坐不住了,她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但與勞倫斯的通感讓她知道勞倫斯現(xiàn)在神志恍惚,根本不能組織起有效的反擊。她火急火燎的起身,就想往勞倫斯身邊跑,然而卡琳攔住了她。
……
在挨那一拳前,勞倫斯突然驚覺自己好像提前看見了唐納德的動作。雖然只是一瞬間的幻覺,但那片段也太過逼真了——不論是他的姿勢,動作,還是攻擊方向,力量,都不似以往在戰(zhàn)斗中的簡單預判那般蒼白,充滿不確定性。他有理由相信,這一定是某種蛻變??蛇€沒等他回過神來,那一拳便已經迎面打來,所有的細節(jié)都與那一瞬間的畫面分毫不差。勞倫斯晃晃腦袋,沒等提起拳頭,便又看見了下一個攻擊瞬間。啊,該死的。他能看見,但就是沒法迅速回過神來做出反擊,即使有那么兩次回過神來,他遲鈍的動作也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在連續(xù)挨了十幾拳之后,他的大腦已經一片混沌,開始分不清虛擬與現(xiàn)實。他只是一直挨揍,直到唐納德因體力不支而拉開距離,經過短暫而寶貴的喘息后,一個出拳還擊的念頭被喚醒,里面只包含了一記樸實有力的直拳。
勞倫斯猛然動身,場外的觀眾瞪大眼睛看著他。他神志不清了?那記直拳的目標是唐納德的胸口,即使經常打架的孩子也知道,胸腔兩側到肩膀部分是最容易格擋,也是最不懼擊打的部位,也只有…
但不知怎么的,唐納德有意格擋,也扎穩(wěn)了步子,卻被一拳打得倒退幾步坐倒在地上,半天沒緩過來。勞倫斯無動于衷地看了看自己皮開肉綻的右手,試著活動了一下手指。不出意外的話就是出意外了,可能是指骨折斷了,雖然手指還在因肌肉的傷痛而無意識地顫抖,但他已經感受不到右手的存在了。
果然,他沒防住。
和預想中一樣,他防不住。
等了好半天,唐納德才呻吟著站起身來。由于痛苦,他只能有氣無力地沖勞倫斯啐了一口。
“你還沒打倒我呢?!?p> “啊,看見了?!?p> 勞倫斯扭頭用充血的雙眼看向菲麗絲和阿貝爾,她們正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兩人的狀態(tài),噤若寒蟬。自從場上的兩人都掛了彩后,就沒人篤定這場對決的結果了,就連卡琳也抿著嘴,皺起了眉頭,似乎對這場過于冗長的肉搏感到擔憂。
“差不多結束吧。”勞倫斯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眼角的血跡,開始活動左手的關節(jié)。
“正有此意?!碧萍{德深吸一口氣,揉了揉血淋淋的下巴。
沒有任何指示和口號,兩人同時發(fā)起沖鋒,毫不猶豫地沖對方揮出迄今為止最有力的一拳。勞倫斯的額角和唐納德飽受折磨的下巴同時被擊中,唐納德一個后仰倒在了地上,勞倫斯晃晃悠悠的試圖穩(wěn)住腳步,幾秒鐘后也一頭栽倒在唐納德身旁。兩人都已無力再戰(zhàn),按照規(guī)則,后倒下的勞倫斯取得了勝利,但他并不高興。渾身上下無處不在的痛楚讓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于是他閉上眼小憩。卡琳第一時間為兩人施展治療術,在此期間,勞倫斯開始回想剛才看透一切的感受。
“你下手可真狠?!碧萍{德苦笑著說,“我覺得沒個幾天恐怕緩不過來了?!?p> “你也沒手下留情。”勞倫斯沒好氣地回道:“雖然不想承認,但你還真是…蠻厲害的?!?p> “好吧,常勝者都會說勝利一文不值。姑且就當你是在夸我吧。”
“這是事實。你差點揍得我找不著北?!碧萍{德的回復讓勞倫斯感到高興——這提醒他,這將是個好的開端。
“那我們扯平了?”
勞倫斯斜眼看去,唐納德遞來一只手。
“算是吧?!眲趥愃钩粤Φ靥鸶觳?,和唐納德握了握手?!澳悻F(xiàn)在只欠我一桶酒?!?p> “啊,輕點,你這野蠻人!”
“哦,酒的事…”
“放手!好吧,我請客,人人有份,你先放開我!”
“那肉錢我付了?!?p> 唐納德不禁笑了出來,他心中的野獸也是。留在這地方果然是正確的。
“好吧,領主閣下,感謝你的慷慨?!碧萍{德念叨著,語氣有點傷感,“可能這是近期最后一次暢飲了,讓我們都好好放松一下吧?!?p> 今晚,公爵的馬場上會有一場酒宴。人們將慶祝勞倫斯與唐納德的和解。他們會暢飲,會狂歡,會嬉笑,會暢想和平的日子。
明天,戰(zhàn)爭的陰云將繼續(xù)壓在他們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