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柘不以為意,繼續(xù)發(fā)問:
“那你這是要出城?找李國英報信?那也不用割掉辮子吧,真到了李國英那里,你怎么解釋?”
“戰(zhàn)死臨江門不好嗎?為你們的大清盡忠!”
曹振業(yè)低下頭,半晌沒說話,好一會兒才慢慢開口:
“十幾歲的時候,還是明軍,跟著曹帥,曹帥在松山城戰(zhàn)死了,那時候小,后來跟著叔父流落進關(guān),混過大順軍,大順又敗了,上頭跑去跟了左總兵。后來,小左帥投降,也就跟著降了,分到了李總督部下。十幾年打下來,好不容易升了千總,還在打仗。”
“原本想著清軍勢如破竹,大明要完了,天下要安定了。沒想到,重慶城也破了,我這千總,也成了獨苗?!?p> “再投降,當個小兵?沒那臉?;乩羁偠侥抢铮f不定下一陣就是先鋒敢死隊,還是小兵一個?!?p> “十幾年了,都快不記得遼東長什么樣子了,連曹帥的樣子,都快忘記了?!?p> 李柘靜靜聽完,這曹振業(yè)還真是經(jīng)歷豐富,堪比老部下李勛了。
“等等,你說的曹帥,不會是?”
“曹變蛟,曹帥。”
“不對啊,我記得,上面的公文說過,松山的明軍俘虜,都被處死了。你怎么可能還活著?”
曹振業(yè)抬起頭,眼睛直勾勾盯著李柘,怒氣仿佛要噴出來:
“我很早就受傷了,叔父求了曹帥好久,才把我送走,等要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滿是噩耗。不得以,才流落關(guān)內(nèi)?!?p> 李柘摸了摸下巴,有點不太肯定:
“你不會是曹家的本支吧?你叔父能有這么大面子?”
曹振業(yè)大聲說道:
“我姓曹,遼東曹?!?p> 李柘揮揮手,“就算你姓曹,那么大聲做什么?還不是降了清?曹帥在天之靈,沒劈死你,就很給面子了?!?p> 曹振業(yè)不知所措,突然間開始落淚,竟然哭了:
“曹家世代忠良,那又怎樣?文昭大帥戰(zhàn)死了,變蛟大帥也盡忠了,曹家四散,就剩下我和叔父。跟著大清的,都好好的,跟著大明的,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了。”
“叔父臨死時對我說,不用想什么為大明盡忠了,活下去,就是對祖宗最大的安慰?!?p> “我也不是什么曹氏本家,旁枝罷了。十幾歲就在戰(zhàn)場打滾,我能知道什么,上面讓打誰就打誰,不打就死?!?p> “為了不死,我就拼命,十幾年才做了千戶,最終不過黃粱一夢。”
“不想打了,什么都不想了,四川這么大,說什么也會有藏身之地。隱姓埋名,就當我死了。”
“我死,曹家不能死,心有不甘,不甘啊?!?p> 李柘看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光頭大漢在那里哇哇哭,聽了這一聲聲哭訴,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說話才好。
最終,吩咐親兵,給曹振業(yè)松了綁。趙二虎挺身擋在李柘身側(cè),隨時準備救主。
曹振業(yè)縮成一團,趴在地上,泣不成聲。
李柘叫過來一個親兵,耳語幾句,親兵領(lǐng)命而去。
不多時,李勛到了,一進帳,就看到還在啜泣的曹振業(yè)。
看到有人進來,曹振業(yè)漸漸止住哭聲,站起身來,抱拳行禮:
“多謝將軍,將軍大恩,不知能否賜下生路,曹某感激不盡?!?p> 李柘眼神怪異,盯著曹振業(yè)光亮的腦門,不知道想些什么,沒有說話。
李勛揮了揮手,
“人帶下去,好生看管,明天一早,送戰(zhàn)俘營吧?!?p> 曹振業(yè)臉色一變,剛要動作,就被趙二虎率領(lǐng)親兵重新摁倒。
趙二虎看了看李柘,請示下一步動作。
李柘回過神,擺了下手:“帶下去吧?!?p> “將軍,將軍,我有話說……”
“將軍……”
聲音漸漸遠去,直到聽不見,估計是又被勒住嘴巴了。
李柘拍了拍李勛,“坐下說吧,你怎么看?”
李勛斟酌片刻:“不知真假。聽將軍傳來的消息,這千總,是個小心謹慎的性子,守城也是一把好手。只是,是不是姓曹,遼東曹,心思怎么樣,就不好說了?!?p> “怎么?將軍想要收服他?”
李柘笑了笑,“還是你懂我啊。原本是有這意思,我在夜里進城詐降,就這千總,最為小心,做事也干脆仔細。王明德在臨江門都戰(zhàn)死了,他一個千總還全須全尾,估計本領(lǐng)也不差?!?p> “就是這心思,難說。這么一個小心的人,疑心病很重,不該犯這交淺言深的錯誤,猛的一下掏心掏肺,還真是不習慣。咱能知道的信息太少,廟也太小,即使有心,恐怕也看不上啊?!?p> “我也覺得,他辮子都割了,這個才是最怪的?!?p> “重慶城打到現(xiàn)在,基本是座軍城,沒百姓了,他要真想混出城,趁黑從臨江門出去、從通遠門破損的城墻出去,都很便利。沒必要,跟著巡哨隊啊,感覺像故意的。”
李柘點點頭,“小心的人,心思都難看得透,所以才難辦?!?p> 李勛倒沒覺得,直言不諱:
“將軍,其實沒那么難辦。要是將軍真想收服,趁著這次獨立成營,羈押在營里,慢慢調(diào)教便是?!?p> “要是沒那么想,明日一早,送去俘虜營,讓譚帥他們頭疼去唄?!?p> “只是要是送了俘虜營,百總以上基本沒有幸免。要不然下面的俘虜,不好收編。”
“要么送走,要么留下,都看將軍的。”
李柘繞著大帳轉(zhuǎn)了幾圈,心里還是過不去,這一個決定,就送走一個本來能挽救的、活生生的人,即將說出的話,也感覺沉甸甸的。
“那就先留著吧,看后續(xù)情況再說。”
“你負責,耗一耗他?!?p> 李勛領(lǐng)命,正要退去,想到了個要緊的事情,低聲回稟:
“將軍,早上跟著我們的那隊人,譚帥派來的那隊,隊正剛才悄悄的來了,我聽底下的弟兄說,他在拉人,往譚帥那邊拉人,說是咱們侯爺(譚詣)的隊伍已經(jīng)基本分完,只要過去就升一級。您看?”
李柘聽了有點牙疼,這連表面工夫都不太想做了啊,大半夜就來,借著一同戰(zhàn)斗過、賞功串場的名義悄悄拉人,說小話。
“譚弘那邊呢?有動靜嗎?”
“那邊也來了個親衛(wèi)隊正,我之前見過,去王三國那邊了。王三國那個憨貨,睡的跟死豬似的,心也太大了?!?p> 李柘一聽這話,突然感覺還蠻有意思的,勉強笑了笑:
“有人動心嗎?”
李勛支支吾吾,李柘一看這樣子,心里跟明鏡似的,小聲問道:
“多少人?”
李勛伸出一個巴掌。
“五個?五十?還是五成?”
李勛搖搖巴掌,放下來,咬咬牙,最終還是開了口:
“將軍,之前您吩咐的事兒,我們辦了。去留自愿的事兒,還沒開始說。不過侯爺死了,本來隊伍就有點不太穩(wěn)?!?p> “譚帥、新津侯(譚弘)的人一來拉攏,動心的人不少。有家小在忠、萬、涪的,基本都有點異樣。剩下的,估計最多也就五成?!?p> “譚帥那邊多?還是譚弘那邊?”
李勛聽著自家將軍毫不客氣地稱呼了一晚上譚弘,沒有什么尊稱之意,一時間也有點牙疼。
“譚帥那邊多一點?!?p> “那就是有了?這樣,明早等我消息,屆時再放個風出去,讓動心的弟兄,選譚帥,別選譚弘?!?p> 李勛不得不問個明白了:
“將軍,你和新津侯,有這么大矛盾?”
李柘勉強給了個笑臉,抬手摸了摸脖子,
“三次,差點就掉了腦袋。”
李勛一臉驚訝,望著李柘,沒有作聲,內(nèi)心翻江倒海,
“怪不得自家將軍明明立了大功,卻沒個功臣該有的樣子。昨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想了想,李勛沒敢問,行了個禮,退下。
李柘從桌上抽刀出鞘,借著燈火,端詳?shù)睹嫔系牡褂埃?p> 面目清秀,一雙劍眉。
“這大好頭顱,還是要好好保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