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片泥濘中返回大帳的稽粥難掩笑意,將濕泥纏身的靴子隨意丟到一邊,此戰(zhàn)一招通吃,連日收攏下斬獲頗多,就在稽粥腦海里幻想著他在金帳的收獲時。
一旁收拾靴子的鐵面老奴悠悠笑道:“大王打了勝仗,老奴也是心喜,但大王即將要大難臨頭,怎還笑的如此開心?!?p> 稽粥臉色一變,質(zhì)問道:“大難臨頭?如此大勝,何難之有?”
老奴道:“你父王練兵成軍,功震金帳,你祖父擔(dān)心將來,遂起殺心。
只不過當(dāng)時忽室爾和青葛勢大難制,你祖父才猶疑了些。
誰知燕吾等人,助你父王里應(yīng)外合,提前下手。
匈奴貴壯賤老,你父親也到了你祖父的年紀(jì)了?!?p> 稽粥滿眼冷光,喝道:“這些話不是你個奴隸該說的,滾出去自己領(lǐng)十鞭子,滾!”
鐵面老奴被罵毫無感覺,他反倒是恭敬的應(yīng)了諾,退出了帳。
隨后帳外傳來了皮鞭抽入肉的聲音,但卻沒有絲毫人痛苦的喊叫。
聽著帳外的響動,稽粥腦海里的思緒亂了,兒時長在外祖父鐵托帳下,他接觸到的都是最純正的匈奴貴族,思想上難免受到影響,獨(dú)立后更甚。
胡笙的信到了,看著母親讓他自污求全,正意氣風(fēng)發(fā)的稽粥心底里逆反心驟起。
好勝心驅(qū)使下,鐵面老奴的話再次在稽粥腦海里回響,匈奴歷來貴壯健老,為什么當(dāng)年父親能闖出一番事業(yè),而我不行呢?一旦功成,大不了讓父親在漠北養(yǎng)老嘛。
夜間的冷風(fēng)襲來,吹得稽粥一個激靈,連他也被自己腦海里冒出來的想法嚇的滿身冷汗。
不過隨后想想,父王在漠北的改革亦不受人待見,引的很多人心生不滿,似乎機(jī)會也并不是一點都沒有。
稽粥很快打開了欲望的魔盒,他渴望著建功立業(yè),他需要幫手,此時能為他效命的人很多,但真正能行此事者,卻很少。
躺在軟榻上的稽粥胡思亂想著,帳外身為親衛(wèi)隊長的柘木罕握著彎刀,盡心職守的防護(hù)著大帳,不讓絲毫危險靠近。
不久,稽粥就收到了金帳令,命其跟帖木爾交接伊列水防務(wù),回師金帳。
見到隨使者前來的帖木爾,稽粥笑道:“帖木爾叔叔前來替我,伊列水的月氏兒,必然不敢妄動?!?p> 帖木爾笑道:“你小子,當(dāng)年孩童時就跳脫頑劣,沒想到年紀(jì)輕輕就擒王做器,不愧為大單于的兒子,有乃父之風(fēng),大匈奴以后可就要靠你們了。
行了,閑話少敘,趕緊收拾東西,去單于庭接受你應(yīng)得的榮光和贊美吧。
我來時你母親多次提起你,顯然是思念成疾,趕快回去好好陪陪她吧?!?p> 稽粥點點頭,帶領(lǐng)騎兵打馬向東。
接手伊列水,帖木爾便發(fā)現(xiàn)了稽粥遺留的甲胄武器不對數(shù),念在胡笙的面上,他并沒有將此事上報金帳。
回漠北單于庭的隊伍不緊不慢的走著,而稽粥則帶著十幾個親衛(wèi)偷偷趕到了呼延部的營地。
者莫言看見稽粥時亦是震驚,趕忙將親衛(wèi)撒出去警戒。
瞧著舅舅手忙腳亂,稽粥倒是渾不在意,他端起案上的馬奶酒自顧自的喝了起來,當(dāng)稽粥說明來意后,者莫言更是被嚇的不輕。
望著者莫言人前失態(tài),稽粥笑道:“怎么樣舅舅,你可愿意像當(dāng)年幫父親般幫我?”
者莫言沉吟了一會,問道:“胡笙知道此事嗎?”
稽粥搖了搖頭,道:“母親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她知道,怕不得直接將我綁到金帳去請罪?!?p> 者莫言心中一暗,猶疑道:“稽粥,你就不能再等等?”
稽粥平靜的說道:“若是繼續(xù)等下去,我的母家太強(qiáng)大了,勢必引起父王的打壓。
父王若是一動,今后咱們就再也沒有這個機(jī)會了。
單于庭以屠耆軍為主,周遭部族輕易難近,現(xiàn)在母親和三位叔爺能最大限度的影響屠耆軍,以后叔爺們一退,這個時機(jī)也就沒了。
此次本王帶領(lǐng)的五千本部騎兵盡皆俯首帖耳,再加上呼延部,重演當(dāng)年并不是不可能,只要能控制住金帳和父王,一切皆定?!?p> 者莫言沉吟許久,稽粥之言尚有幾分可能,呼延部除了稽粥,也沒有第二個選擇。
一個也許,一個確定,兩者輕易難決,者莫言決定找?guī)讉€幫手。
見者莫言的名單之中,并沒有舅舅呼哲,稽粥還以為是兩人之間有隙,出聲道:“此時每個人都萬分緊要,舅舅何不請人來?!?p> 者莫言解釋道:“自你外祖父走后,呼哲與我甚少相交,分部后他總以單于令為準(zhǔn),由他去吧。”
......
深夜,冒頓一反常態(tài)的并沒有睡下,他等到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閭丘黃再一次在單于眼中,看到了當(dāng)年弒人的目光。
許久,冒頓吩咐道:“明日一早,九原劃歸右賢王帳下。
本單于身體不適,秋祭著大閼氏籌辦?!?p> 閭丘黃趕忙低頭應(yīng)諾。
第二天,右賢王執(zhí)掌九原的消息,就將左賢王伊列水大勝的消息壓下去了。
胡笙和惜月兩人則被雙雙擋在了金帳外,閭丘黃苦著臉擋在她們面前,解釋道:“兩位閼氏,大單于臥榻休憩前曾有言,誰都不見。”
胡笙滿面寒霜,直接令烏蕓推開閭丘黃,自己壓著步子的聲音闖了進(jìn)去。
跟進(jìn)去的惜月同樣看到了大單于正躺在虎皮榻上睡著,眉頭輕皺,似乎是身體有苦難言,而兩鬢的白絲則述說著時間的無情。
兩人相視一眼,緩緩?fù)顺隽藥ぁ?p> 在她們離開后,閭丘黃誠惶誠恐的跪在了地上。
冒頓睜開孤狼般的眸子,問道:“令送出去了?”
“一早就送出去了?!?p> 冒頓再次閉上了眼,這是一場弒心路,因為他知道人心難測。
胡笙回到帳后,帳中的特魯和者古耐早已一身戎裝,等候多時。
胡笙見人不對,問道:“拉坦烏拉叔叔呢?”
特魯不屑道:“他是個地鼠膽子,說是兩不相幫?!?p> 胡笙扶著額頭,道:“你們真是要逼死我方才罷休。
你們自己去跟者莫言聯(lián)絡(luò)吧,我是不管了,下午我就要搬到金帳,去照顧大單于了。”
特魯和者古耐相視一眼,扶胸應(yīng)諾。
......
清晨微涼的秋風(fēng)吹醒了大地,熱情的匈奴人為了慶祝秋收顯得熱情洋溢。
單于庭營地內(nèi),天不亮便陷入忙碌,在胡笙有條不紊的命令下,準(zhǔn)備祭祀會場的侍者們成群結(jié)隊,他們先將精織的花毛毯,整塊整塊的從倉庫抬出,依次鋪滿會場枯黃的草地。
隨后端抬著矮案的侍者魚貫而入,按規(guī)制將矮案擺放妥當(dāng)。
祭司們殺牛宰羊,準(zhǔn)備三牲。
會場前的空地上,九個大鼎屹立,底部火焰飛舞,侍者將大塊的新鮮牛羊肉,不修邊幅的扔進(jìn)沸水大鼎中猛火煮制。
匈奴國內(nèi)各個地區(qū)的特產(chǎn),依次擺放在貴族們的案幾上。
侍者們精心的為一只只烤全羊、烤駱駝粉刷上西域香料,這些東西以前確實金貴,如今隨著帝國版圖的擴(kuò)張,金帳的廚子們已經(jīng)可以優(yōu)中選優(yōu)。
規(guī)模龐大的祭祀隊伍,頭頂羽冠,忙碌的排練著秋祭大典的舞蹈。
可惜了這一切的熱鬧,都不如呼延部的營地外,大軍林立。
此時稽粥心里激動和害怕互相交織著。
到時間后,扶著稽粥上馬的柘木罕壯著膽子問道:“大王,咱們真的要進(jìn)兵單于庭嗎?”
事到臨頭,開弓可沒有回頭箭,稽粥不悅的哼道:“父王老糊涂了,居然把九原分給羅姑比,本王才是打了勝仗的那個人!”
一腳踹開柘木罕,稽粥打馬而出,帶領(lǐng)大軍直奔單于庭。
可惜很快,在大軍的四面便傳來了鼓號聲。
為首的稽粥和者莫言大驚,剛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稽粥對此再熟悉不過,哪能不知道自家中計了。
很快從九原趕來的銳健營,迅速包圍了叛軍。
稽粥望著銳健營的旗幟,那能猜不出金帳早有準(zhǔn)備,抽出戰(zhàn)刀的他準(zhǔn)備拼死一戰(zhàn),卻被柘木罕抱住,生擒。
者莫言明白自己的愚蠢后,為了不牽扯到部族,直接搶過侍衛(wèi)的劍自刎而亡。
數(shù)萬叛軍群龍無首,很快被銳健營繳械。
“大單于,呼延部出來的騎兵都已經(jīng)被車尋萬夫長繳械了。”
冒頓抬首望著西方,手中握緊了鳴鏑箭,父子相殘再度上演,他眼中滿是失望之后的憤怒,他咬牙質(zhì)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高興?”
閭丘黃頓時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趕忙跪了下來,連連磕頭請罪。
冒頓自言自語道:“我的高興與否已經(jīng)不重要了,去吧,傳令,將屠耆軍清出來。”
“諾?!?p> 圖圖銘泰率領(lǐng)屠耆親衛(wèi),將特魯和者古耐圍在帳中,亂箭射死。
中立的拉坦烏拉亦沒有逃過一劫,他被冒頓親自下令勒死,這件事上非黑即白,絕對沒有中立。
當(dāng)胡笙被屠耆親衛(wèi)禁錮在自己帳中時,聰明如她又怎么會一直被蒙在鼓里,她想到了誰才是整件事的推手?
想通透后,她將手中能調(diào)動屠耆的狼符棄之敝履,那是她給稽粥準(zhǔn)備的,現(xiàn)在看來沒必要了。
胡笙輕聲喚來一旁害怕的烏蕓,溫柔的笑道:“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膽子是一點也沒練出來,去,去拿我的衣服來?!?p> 當(dāng)冒頓再次走進(jìn)大閼氏帳時,望見的只是軟榻上盛裝而眠的胡笙和她腳下蜷縮著的烏蕓,死寂的帳內(nèi),靜的令人心疼。
冒頓緩步走到塌邊,渾濁的雙眼內(nèi)滿是不可思議,胡笙你怎么敢啊!
夫妻多年,你居然不信我!
甚至她的嘴角上,還帶著解脫的微笑。
冒頓顫巍巍的伸出手,撫摸著她冰冷的臉頰,眼中也由痛轉(zhuǎn)為了憤怒,因為他發(fā)現(xiàn),胡笙依舊是那個善良的姑娘,而他變了。
胡笙的死將他從權(quán)利的算計中拉了回來,給了他最溫柔的一刀,只留下孤家寡人。
冒頓的憤怒舉起了屠刀,凡是胡笙帳外的親衛(wèi)、侍女無一幸免,全部陪葬。
當(dāng)鼓動稽粥的鐵面老奴被押上來時,親衛(wèi)們強(qiáng)行掀開鐵面,是一張被燙的面無全非的臉,但從記憶的最深處,冒頓還是找到了他的影子。
冒頓不確定的問道:“趙鐸?你居然還沒死?”
趙鐸癲狂的笑道:“沒想到單于還記得我,怎么樣?大單于對小人的禮物還滿意嗎?
父子相殘!
這就是你當(dāng)年拒絕我的代價,最終你還不是殺父自立,裝什么清高!
哈哈哈…”
冒頓臉頰抽動,極力壓抑著內(nèi)心的怒火,冷聲道:“賜給他最殘忍的刑法,送他去見長生天吧?!?p> 被押出去的趙鐸大笑不止,出帳時還扭著頭喊道:“冒頓!不是因為你是頭曼的兒子,你比我強(qiáng)不了多少,哈哈哈?!?p> 王座上的冒頓喃喃道:“是啊,王位助我登上云端,亦讓我墜入深谷?!?p> 胡笙的死,觸動了冒頓心中最后一絲柔軟,殺父自立,逼妻自亡,總不能再殺子保位。
最終稽粥被削去王位,罰作北海牧羊,非詔令不得回朝。
一場秋祭在羅姑比的主持下進(jìn)行,繁盛的喧鬧,在國外使臣眼中就是強(qiáng)大,羅姑比維護(hù)住了單于庭的體面。
但隨著后面冒頓為了穩(wěn)定,亦或是為了報復(fù),他對參與叛亂的老貴族們舉起了屠刀,斬盡殺絕。
匈奴國內(nèi)陷入了不穩(wěn)之中,新服的西域諸國再次掀起了一輪叛亂。
冒頓令羅姑比帶兵重整西域,但不論他如何努力,冒頓始終沒有令他繼任左賢王。
時間一晃,到了漢文帝前元三年,羅姑比率軍南下,意圖掀起大戰(zhàn),強(qiáng)迫金帳妥協(xié),奈何戰(zhàn)敗,直接被金帳削去了右賢王位。
至此冒頓借著左右兩王的叛逆,將匈奴國內(nèi)清掃一空,屋子打掃干凈了,自然靜等他的主人。
時間的力量終于令冒頓長臥病榻,感覺到時日無多的他不愿意老死榻上,他在閭丘黃的攙扶下登上狼居胥山,并下令將兒子和諸貴召集而來。
望著風(fēng)霜吹打后的稽粥略顯焦黑,冒頓點了點頭,挫折令他的眼里多了一絲沉穩(wěn)。
冒頓道:“即日起,稽粥任左賢王,監(jiān)國。”
沒有熱淚盈眶,稽粥只是恭敬的扶胸應(yīng)諾,父子早亡,唯剩君臣。
冒頓緩緩道:“你不要去怪柘木罕,他這些年一直活在愧疚中,是我逼他做的?!?p> 稽粥面上先是一怔,隨后顫聲道:“他在北海給我傳令后,就自裁了。”
冒頓心中泛苦,嘆道:“他是個好孩子,這些年一直在我耳邊念著你,可惜了?!?p> 稽粥暗淡的低下了頭,兒時的玩伴,知心的朋友,阻擋他犯錯的兄弟,沒了。
貴族們對冒頓傳位稽粥并無反對,但總有人不服,羅姑比出聲問道:“父王,難道我就是因為身體里流著月氏人的血,不論我如何努力,還是永遠(yuǎn)繼承不了大匈奴的單于嗎?”
望著執(zhí)拗的羅姑比,冒頓笑道:“稽粥繼位你能活,你繼位他能活嗎?”
羅姑比沉默了下來,他若為單于,先天不足,只能剪除一切潛在的危險。
冬日的暖陽照在冒頓身上暖烘烘的,來了興致的冒頓笑道:“你們還有什么想問的?”
“大單于,若是遇上災(zāi)難,我匈奴該往何處去?”
冒頓望了一眼南方,緩緩道:“一路向西?!?p> 那天午后,冒頓說了很多,也回憶了很多。
夜里,這位帶領(lǐng)匈奴南占陰山、北取北海、東達(dá)遼河、西逾蔥嶺的王,崩。
攣鞮稽粥繼任匈奴的新單于,史稱老上單于。
春風(fēng)吹進(jìn)河西,在焉支山朝陽初升的地方,本是孤零零的土堆,逐漸變成了四個…
.....
趁著匈奴新老單于交替,稽粥整頓朝堂之際,漢廷突然出兵燕趙。
趁單于庭沒有反應(yīng)過來之機(jī),兩國旦夕而亡,漢廷自此構(gòu)建起對北的長城防線。
為了報復(fù)漢廷,稽粥引十余萬鐵騎威逼長安,宣誓著匈奴帝國的憤怒。
最終兩家雖得議和,但終歸燕趙無法再復(fù)。
漢匈之爭,重歸史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