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爸爸從前是一個木工。沒錯,就是砍樹鋸木頭的。
我家住在一群山的中間,前面也是山,后面也是山,中間有一條不能稱得上是河的水流。
爸爸會到山里去扛著樹回來劈成柴,做雞籠,給豬圈搭個頂,給茅廁換新的墊腳……
是山里的竹子和梨樹養(yǎng)活了我們,我們的家,我也在刮竹皮燒木柴的日子里漸漸長大了……
我在山里長大。大山把爺爺養(yǎng)大,把爸爸養(yǎng)大,再把我養(yǎng)大……
……
那一天,爸爸鼻青臉腫地回到了家……
“我的親娘誒,你這是怎么了?”媽媽趕緊招呼著爸爸,打了熱水,給他擦試著臉上的血漬。
“他們要砍箭竹,箭竹能隨便砍嗎,黑心肝的……”
“竹子是個莫斯稀奇東西嘛!他們要就砍去嘛!”媽媽不明白為什么爸爸要跟一些竹子較勁。
“諾是我們神農的箭竹子,跟別的可不一樣,稀奇的玩意兒,我們屋后頭一片,還是我好不容易才留來的,本來就少,還偷得來砍起走了,到時候莫斯都沒得,就來不及咯……”
“你就是個操心的命!跟人噶杠一架,人噶就不砍竹子了?還不是偷到搞,你天天起跟人家打架!”
“跟你說莫用,你不懂!”
爸爸抄起家里的鍬,在屋后頭守了一晚上。那一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對著竹林掉眼淚,對著圍繞著我們綿延不絕,一眼看不到盡頭的山抹眼淚。
自此,沒有人來打我家竹林的主意了,但是來到我們這個村的人卻越來越多。他們開著皮卡車,裝模做樣地帶著安全帽,走起路來搖頭晃腦,好像打著領帶系著褲腰帶的鴨子。
“伢子看到沒有,這種來山里帶個安全帽的人是個啥?”爸爸指著那個頭頭問我。
“打領帶的大鵝……”
“哈哈哈哈哈……”
看著爽朗笑著的爸爸,我以為他是真的高興,我以為我是真的讓他高興了……
回想起來,那天的笑,并不是爸爸在笑我。他是在笑那些想來發(fā)財?shù)娜?,笑這大山養(yǎng)育了幾代人卻落得這幅田地,笑他自己,百無一用……那是他咽下的苦水化不成淚,只能作一陣陣爽朗的笑聲。
一個男人用他飽含著自嘲和痛苦的笑,烙印著這個深山密林里殘存的生機……
我們家再也不干木工了……
“三兒,請你爸給我屋做個門兒誒……”來我家找我爸爸的是崗上的幺媽。我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哥哥,村里都喊我三兒。
我回絕了她:“不搞了,我老爹現(xiàn)在不搞介個咯!”
“那你爹在搞莫斯名堂?”
“干大事!維護國家安寧!”
“哈哈哈哈哈哈……國家安寧輪得到我們平頭老百姓操哪門子心喲……”
媽媽聽見聲音趕緊出來把我趕出去放牛,一邊和幺媽哭訴著,爸爸不務正業(yè),天天往那個山里頭鉆。
爸爸說得對,媽媽她不懂,我們這是在維護國家安寧,是大事。雖然我也不曉得他在搞莫斯,但是我心里曉得,我的爸爸在執(zhí)行大任務。我要好好放牛,跟他一起干大事。
我把牛栓到樹樁子上,準備去找我爸爸,跟他一起維護國家……
我看到了那個樹樁子……那個樹樁子……是我從小喜歡爬,每次爬都要挨打的那個樹……
他的年輪的印記還沒有因為死亡而變得沒有生息,他是才死的……他被砍倒,還沒有多久……
從小爸爸就說,我們家有福氣,山后頭長了棵福樹,好像叫珙桐。有那么那么高,比我們燒柴的梨樹高不知道多少……
我從來沒有爬上過這棵桐樹,但是此時,我好像是失去了童年最好的朋友。偷盜的人被抓了判刑又怎么樣,樹已經死了,山也已經死了……
三更半夜,爸爸才在樹根旁找到了哭得昏天黑地,甚至不省人事的我。
晚上太黑了,看不清爸爸的臉,只看到他臉上閃過一個點點的光……
我以為爸爸會打我,但是他沒有。他只是坐到這陪伴了我十五年,不知道陪伴了他多少年的,已經死去的桐樹樁子上,抬頭看著天……
……
自此,我開始了和爸爸一起在神農架種樹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