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余暉散盡，林間的光線越來越暗了。
啞男起身點(diǎn)亮蠟燭，罩上燈罩放置在沈安安手邊。五年前，沈安安從昏迷中醒來之后，她睡覺都必須點(diǎn)著蠟燭。
汪有福似乎被蠟燭的光亮刺痛了眼睛，他松開摁在木匣子上的手指，伸手用手掌阻攔燭光。
“汪先生還是這么怕光啊?！鄙虬舶草p笑，突然話鋒一轉(zhuǎn)，正色說，“先生應(yīng)該知道，此番桃花寨只有兩條路，要么被朝廷詔安，要么被詔安軍剿滅。你繼續(xù)留在縣衙，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p> 汪有福審視沈安安。據(jù)他推測，沈安安在京城也安排了眼線。他垂眸勸說：“皇上登基多年，天下已然姓趙，百姓的日子也逐漸安穩(wěn)了。郎君武藝高強(qiáng)，由他帶著你和大當(dāng)家離開山寨，無論南下還是北上，這兩錠金子足夠你們安穩(wěn)度日了?！?p> 沈安安驚訝地看著汪有福：“你，不恨我了嗎？”
汪有福悄然握緊拳頭。當(dāng)日，如果他找到了桃花寨的入口，這會兒他該為兒子的婚事犯愁，而不是成為刀口舔血的細(xì)作。那時候，并非他沒有認(rèn)真尋找入口，而是——
他親耳聽到沈安安的丫鬟胭脂與有榮焉地炫耀，自從她家大小姐學(xué)會了五行八卦之術(shù)，她找人在林中栽了幾棵樹，放了幾塊石頭之后，再也沒有外人闖入桃花寨。
他為此質(zhì)問過沈安安，沈安安面無表情地說，桃花寨就那么大，每一年，地里只能長出那么多糧食，每一任當(dāng)家首先必須保證寨子里的人都有飯吃。
那天之后，汪有福恨極了沈安安，恨她說話時候的輕描淡寫。他甚至希望，當(dāng)初在培元鎮(zhèn)，沈安安沒有救他?？墒请S著他在縣衙待著的時間越來越長，他憎恨戰(zhàn)亂，更加憎恨這世道。
當(dāng)下，沈安安抿一口茶水，自顧自說道：“皇帝本來屬意鎮(zhèn)國公世子葛云朝為詔安軍主帥，打通京城至八閩的官道，剿滅沿途的所有山匪。朝廷頒布圣旨的時候，主帥突然變成了魏王趙沛。據(jù)我所知，鎮(zhèn)國公一族在軍中聲望很高。大家都認(rèn)為，太子十分敬重這位國公爺，與世子更是莫逆之交?！?p> 說到這，沈安安譏諷地笑了笑，汪有福立馬想到了“功高蓋主”四個字。此番詔安軍南進(jìn)，就連唐縣令這樣的芝麻官第一反應(yīng)都是討好葛云朝，可見葛家在朝堂的勢力。很多時候，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未必是好事。
沈安安見他明白過來，接著說道：“太子與魏王雖是一母同胞，但在啟封城一戰(zhàn)中，兩人不知何故起了嫌隙……朝堂上的事與你我關(guān)系不大，你只需要記住，魏王雖被稱為莽夫皇子，但他若是行事魯莽之輩，沒有死在戰(zhàn)場上，也死在了朝堂。葛云朝素有謙謙君子之名，但他十多歲就上戰(zhàn)場了。見慣了生死的人，恐怕很難溫潤如玉?！?p> 她轉(zhuǎn)頭吩咐啞男，“把輿圖給我吧。”
啞男怔怔地盯著某處，似乎并沒有聽到沈安安的話。
沈安安詫異，回頭看向啞男。
啞男回過神，下意識拿起茶壺，為沈安安添茶。
沈安安重復(fù)：“把輿圖給我吧。”
啞男急忙拿出一個羊皮卷軸，展示在桌子上。
燭光昏暗，汪有福隱約看到，這是桃花寨四周的地形圖。他心中一驚，湊近了細(xì)看，果然是地形圖，圖上的蠅頭小楷分明是沈安安的筆跡。他詫異地看一眼沈安安。
早前，唐祖佑不知道從哪里得到一幅輿圖，引為寶貝。去年，他欲將那圖獻(xiàn)給知府，被同行的幾名武將嘲諷。用那些武將的說法，打仗用的輿圖標(biāo)注山水地形，都有特殊的記號，不是唐祖佑隨手找人畫幾筆，就是“輿圖”了。
唐祖佑失望極了，不過知州還是收下了那幅輿圖，自此對唐祖佑的態(tài)度客氣了很多。
此時此刻，擺在汪有福眼前的這張羊皮圖紙，它對山、河的標(biāo)記，乃至于山的高度如何標(biāo)注，都與那些武將的說法一模一樣。據(jù)他所知，沈安安從未離開過桃花寨，更不要說上戰(zhàn)場了。
唐祖佑脫口而出：“二當(dāng)家的輿圖，從何處臨摹而得？”
沈安安瞟一眼唐祖佑，指著圖上的官道說：“詔安軍走官道，由北往南，大概率會駐扎在培元鎮(zhèn)附近。附近這幾個寨子，你把它們的位置，寨子內(nèi)有多少人，做過多少殺人越貨的買賣，都記熟了?！?p> 沈安安說話的時候，啞男拿出一個小冊子，放在汪有福面前。
汪有福打開冊子，隨手翻看了幾頁，震驚地看著沈安安。
桃花寨地處南山的山麓北側(cè)。南山往南一里地的地方，是京城通往八閩的官道。這條官道連接南北，是南方人上京的必經(jīng)之路。
因?yàn)槭潜亟?jīng)之路，這條官道成了很多人的謀生之路，比如說酒肆茶寮，比如說保鏢押運(yùn)，再比如說，打家劫舍。
桃花寨從不干打家劫舍的買賣，但桃花寨周圍那些寨子可沒有這么仁善。他們不耐煩種地、打獵，經(jīng)常在官道上守株待兔，“劫富濟(jì)貧”。一旦餓肚子了，他們連培元鎮(zhèn)、岐山縣等地的富戶都不放過。
唐縣令剛上任那會兒，也曾帶兵圍剿他們?？伤麄兌际切┱嬲耐练耍F兇極惡，殺人不眨眼。唐縣令吃了幾次虧，害怕了，自此只敢一次又一次圍剿桃花寨，畢竟沈家兄妹再怎么詭計多端，他們只喜歡活捉官兵，言語羞辱，從不殺俘虜。
汪有福一頁一頁翻看啞男拿出來的小冊子。冊子上不僅記錄了附近那些山寨的位置，就連他們一共有多少人，當(dāng)家的是誰，都寫得清清楚楚。這絕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做到的。
他問沈安安：“大當(dāng)家在這些寨子都安排了細(xì)作？”
沈安安沒有回答。她提醒汪有福：“這些信息，你記住歸記住，見到葛云朝的時候，你務(wù)必時刻牢記，你只是岐山縣縣衙的一名普通師爺。必要的時候，你稍稍漏一些消息給葛云朝，保證他愿意把你留在身邊就夠了?！?p> 她頓了頓，輕聲嘆息，“葛云朝和趙沛不是唐縣令，他們不是普通人。你只需要把葛云朝每天做過什么，接觸了什么人，記下來傳遞給我就夠了。切記，多做多錯，多說話一定會露出破綻?！?p> 汪有福注視沈安安，點(diǎn)點(diǎn)頭。
沈安安鄭重地承諾：“這次之后，我們再無瓜葛。將來，就算我們在路上遇到，也只當(dāng)不認(rèn)識?！?p> 汪有福急問：“那桃花寨呢？不復(fù)存在了嗎？”
沈安安微微驚訝：“我竟然不知道，汪先生這么在意寨子？剛才你不是建議我，放棄寨子獨(dú)自逃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