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三）
我的祖父是個怪物。
“個老怪物，家里的一些事什么都不管，就知道到外面打牌，欠著一屁股債，盡給兒孫添麻煩。你們是一分都沒沾到他的光過，別人家的老的為兒為女貼錢，他是盡花你們的錢?！?p> “你呀！千萬不要學(xué)這個老怪物。”
這是我從小在祖母那聽到的，對于祖父我只知道大家叫他‘怪物’，從我記事起就沒見過他。
他的名聲在村里一塌糊度，有時我去茶館蹭茶喝的時候，有些不認(rèn)識我的老人問：“這又是哪家的娃兒？”茶管老板就說:“這娃兒，是怪物的孫子?！?p> 其實我也是從五年級的時候，才沒看到過祖父，照理說對他的印象還是多少有的吧?？墒侵两褚簿褪峭ㄟ^周圍人的言論，才大致知道祖父。
整個小學(xué)的事，我好像漸漸忘了，大抵知道有那么些事，但具體細(xì)節(jié)又說不出來。
心中一直有個疑問，那些遺忘的記憶，是否和做個夢一樣的，就只是個夢。
夢和現(xiàn)實有什么區(qū)別呢？現(xiàn)實也會隨著時間地行走，越來越模糊。
我翻空腦袋，才找出一點關(guān)于祖父的印象。那時我被祖父帶著，我祖母帶著我堂哥。祖父和祖母天生的敵對方，我就沒看到過他兩到一起生活過。
跟著祖父我天天挨餓，愛上了吃零食，每次放學(xué)回家后，家里是看不見祖父的。跑去茶館他就在摸麻將，然后給我茶館老板給他們每人發(fā)的桶面，以及一些零食。
然后我就坐著凳子上，看著他們摸麻將。他們一模就是摸到晚上十點多，摸完祖父才肯回家睡覺。
后來嘛，祖父就跑了，原因嘛聽爸媽祖母說，差好多人的錢躲到縣城里去。從此十多年，都不曾回來過。
期間過年的時候，還有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老人，在我門口來回走動，盯著我的屋子左瞧右瞧，問我：“你爺爺呢？”
我說：“早就不在家里了?！?p> “他還差我的錢呢！”
對此家里人抱怨：“也不知道你爺爺?shù)降撞疃嗌偃说腻X，聯(lián)系不到他的人??！這要是是個人都找我們說差錢，簡直就是無底洞啊?！?p> 三年前，祖父在喧鬧聲中回來了。
他的親兄弟，我叫大爺爺?shù)娜耍ナ懒恕?p> 大爺爺八十多了，禿頭稀少的眉毛如雪發(fā)白，常常喜歡坐在門口閉著眼睛曬太陽，睜眼時面容一笑，很像電視劇里那寺廟里德高望重的主持。
他這一走，大奶奶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不知是男女身體結(jié)構(gòu)的問題，我見過的好多老人啊，都是老太婆面皮皺巴巴，皮膚斑斑點點，筋脈凸起。
隨著年紀(jì)增大，這種現(xiàn)象越來越嚴(yán)重，而老頭雖然也有，但沒有老太婆那樣嚴(yán)重。
大奶奶就是這樣的現(xiàn)狀，而且她時常弓著腰，時間長了導(dǎo)致他走路像個鉤子。
她這個樣子燒火也好重活也好，都做不了了，大爺爺長期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大爺爺不打牌，就抽點自己卷的煙，有點耳聾。叫他時經(jīng)常扯著大嗓子：
“什么？”
“你說什么？什么東西？”
每次要說個幾遍才算聽清楚。大爺爺每天勤勤懇懇做點雜活，開著電動三輪車上街買東西。可能年紀(jì)大了反應(yīng)不過來，出了車禍。
大爺爺過世的當(dāng)天，就叫來了唱喪歌的。
按照我們邊習(xí)俗葬禮，離世的老人，當(dāng)天就要叫唱喪的人，要一直不停的唱到天亮。
唱喪歌的必須聲音洪量，一般兩三個人，輪流換著唱。
所唱的歌詞差不多就是贊頌老人如何辛苦把子女養(yǎng)大的詞。
年紀(jì)人離世，是沒有這待遇的。只有五六十的老人離世，才有資格被這樣唱頌。我們俗稱一輩子操勞了，要去另一個世界享福了。
喪歌唱完，第二天就請來道士。
一個大道士穿著黃色道袍，戴著黑色方帽，帽子正面用金絲縫著一條條豎線，中黑白八卦，壓著金色線條上。旁邊分別站著兩個黑道袍，同樣帶方帽的道士。
他們站在黃布包圍的桌子前，一手拿著朝笏板一手拿著黃紙，朗誦著紙上面的經(jīng)文。
桌上正中擺放著插香壇、經(jīng)文牌。左右燃著蠟燭，靠近桌邊小碗生米粒。
空余地方放著：銅錢劍、鈴鐺、手磬，五色令旗。
大爺爺?shù)撵`柩就放在大廳靠近墻角，平時白粉刷的墻上，現(xiàn)在墻面掛滿了人物畫布。
一看到這些畫布，就像在看到了電視劇里的一些故事。
有惡鬼被火烤的酷刑，也有坐在審判桌前的閻王，眼神厲色看著跪在地上幾個光著上身一臉驚恐模樣的人還有些扒皮等十八地獄的畫面。
道士拿朝笏板朗誦完一段經(jīng)文后，立刻坐在旁邊打鼓的、打鑼的、碰彭鈴的一起“咚咚，鐺鐺，鏘鏘。”擊出節(jié)奏一致的聲響。
過后道士們一人拿著鈴鐺搖，兩人拿著起銅錢劍，抬腳揮劍。揮完劍道士拿手磬，重重在桌子上拍了一下。
過了些時候，道士在身后放了個黃色印著八卦的坐枕，要求我們派出一個家人做代表，他們念完一段經(jīng)文后，就要跟著跪拜。
這活兒我還做過，由于伯父他們實在太忙，這個活又要長時間跟在道士后面，他們又要安排親朋好友，又要準(zhǔn)備喪事的事物。跪拜了一會后，就讓我頂替了會。
于是我就頭帶白布，跟著跪啊拜啊。
沒手機(jī)玩的小時候，別人家哪里有老人過世，我就會跑去看，看著道士揮劍，看著他們跪著，覺得好熱鬧。
現(xiàn)在被別人看自己跪拜，倒也沒覺得有什么的，反而為自己跪拜的動作，涌出一種虔誠的感覺。
晚上的時候，走廊外四張桌子平齊，上面疊兩個桌子，再疊一張桌子。在那最高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一個紙做地小凌霄塔。
這時黃袍道士拿著白底橙色邊，繡有條金龍和紅色‘令’字的旗，而其余兩個黑袍道士，則是一人拿兩張不同底色旗。顏色分別是白藍(lán)黑紅黃，俗稱五色令旗。
這時他們圍著桌子跑圈圈，而且是三人按順序快速的跑，不能跟落開太多距離。跑完一圈要進(jìn)桌子里一下，俗稱‘跑外堂?！?p> 給出的解釋是，要上鬼門關(guān)的道路，危險重重很容易迷路，跑走到別處變成孤魂。必須由道士引路。這也是當(dāng)時我們那些小孩子愛看的，大人們都會跟孩子們說：“去看跑外堂哦。”
法事連續(xù)做了三天后，十幾二十個村里男人們，前后分一半人，肩膀頂著蹦在靈柩上的兩條長桿子，要抬起繞村子里走一圈。
作為大爺爺?shù)挠H屬，我自然也參與了其中。并且發(fā)現(xiàn)每到到一戶人家時，就得把靈柩放下來。然后這家門口前，放著一只椅子，上面一個碗放著幾個紅雞蛋。他們家再拿出一條紅鞭，在我們抬著附近點燃。
“霹霹靂靂?！钡穆曇繇懫?，我們就又抬起走。我當(dāng)時還問與我們一起抬年紀(jì)大的人，為什么每家每戶都這樣。他們說這叫送行，讓大爺爺最后看一次與他生活過的人們，那些家準(zhǔn)備的東西，表示人他一路走好。
經(jīng)過了大爺爺?shù)氖潞?，祖父就留在我們家?？墒俏铱粗娓冈诩依镒邉?，竟一時間沒了自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十多年沒見過祖父，我?guī)缀鯇λ麤]什么印象。加上長大了，有些話也就少。
在外面工作，回家過年的時候，有個以前和他完地好的老人，跟我說我祖父好可憐啊，你要多給錢啊。
我走進(jìn)他的房間，地上到處灰塵，里面擺放一張椅子，椅面還能放一兩個碗的面積。只是上面碗里的菜啊，大多數(shù)是什么酸菜榨菜之類的，而且灰塵挺多，有時碗口上長起一層白色發(fā)霉物質(zhì)。
還有一個碗看樣子是吃飯用的，上面都看到幾粒米粒，這是多久沒洗碗了。
祖父就躺在床上看著電視，蓋著身上的棉被像小時候我玩泥巴過后的衣服。旁邊抽屜也是到處一點灰，上面放著一盒五塊錢的煙。
他的臉上也是如粘了灰塵的地板，眼睛渾濁，不過肌膚還沒有褶皺?？粗娨曇桓睙o精的表情。
直到我叫了聲：“爺爺！”
“您近來可好！”
祖父才緩過神，對我微微一笑：“呀！三兒回來了啊?！?p> “我有什么不好的，有飯吃，就是腰痛干不了活，這些天都只能躺在床上，有好多天沒出屋門口了?！?p> “腰不好，您怎么不跟我們說，我?guī)メt(yī)院吧。”
“哎！我的腰都是老毛病的，你在家的阿姨都在帶我去了好幾次醫(yī)院看了，看不好。哎！這老毛病習(xí)慣了?！?p> 我看著他現(xiàn)在這樣，老媽口中對我說千玩別給我爺爺錢，怕他又去打牌的囑咐一光兒盡。從口袋里拿出，幾張紅色紙：
“這點錢您先拿著，想吃什么就買什么吃。”
“做孫子的我長期在外面，沒多少時間孝敬您啊。您要時刻照看好您的身體??！”
“您怎么自己做飯，就跟我們一起吃吧?！?p> “哎，我一到六七點就肚子餓，你們又天天十二點才吃飯的，燒多幾餐多麻煩。我一點酸菜就能下飯，用不到那么麻煩?！?p> 過了幾天，我在家沒看到他躺在床上看電視了，也不知道他那哪去了。我媽見連續(xù)幾天都發(fā)覺中午不見祖父的人，就逼問我：“你是不是給你爺爺錢了？”
“是啊，我給了幾百錢給他?！?p> 老媽手指著我：“不是叫你不給他錢用的嗎？你怎么不聽，現(xiàn)在給了他，他這幾天有到處去打牌了?！?p> “打點牌而已，過年時節(jié)誰不打點小牌玩玩呢？”
“哼，你爺爺要是像別人家的老人做事倒貼子女，我也不說什么，他是到處給子女弄麻煩。不干活就知道打牌，差的帳不是我們還的？現(xiàn)在他這個樣子就活該，你還同情他?！?p> “他身體不好，怎么干活呢？”
“哦！干活沒力氣，打牌就有力氣了?？纯醇依镆换貋?，就是停電停水的，每次都要跟他交。家里房間里漏水了，也不請人搞好，就等的我們回來，不弄可以跟我們說啊。就知道一天天裝可憐?！?p> 對于祖父我不好評價，從我的眼里來看，他是個不怎么對家庭負(fù)責(zé)的人，所以這也是大家說的，他是個怪人。
一般的人都不會給子女造麻煩。而他追求自己的享受，不考慮這些。他身材高大，卻用在了打牌上，用在了給全家人造成不好的影響上。誰都不想在大過年的聽到有人，堵著自己說自己的親人還差錢，被周圍人圍觀。
但他畢竟是我們的親人，盡管他沒做一件好事，我也沒從他那里體會過爺爺?shù)臏厍??？吹剿蝗嗽诩乙粋€菜吃幾天，邋里邋遢的，成天躺在床上無精打采的樣子，多多少少都會心痛。
平常在外面碰到這樣的老人都會同情，更何況他是我爺爺呢！
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會自我感覺良好，永遠(yuǎn)想不到自己老了的樣子。興許祖父也是如此吧，他也不會想到自己被人嫌棄，甚至他現(xiàn)在這樣了，還自我感覺良好。
過年一起吃團(tuán)年飯的時候，他還在我面前說，自己在村里的名聲很好，任何人看到他了，都會客客氣氣地跟他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