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華見是亭姝和江則延也吃了一驚,忙拉著他們走過去。江則延道:“王媽,您看什么呢?”王月華道:“沒什么,明天是老爺太太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老爺建了個小玩意兒給太太瞧個驚喜呢?!苯瓌t延追問道:“是嗎,我也去看看?!闭f著便直直往里走去,亭姝扯住他道:“不用看了,里面正埋人呢?!?p> 王月華驚道:“小姐胡說些什么?”亭姝一邊拉著江則延的衣服一邊往前廳走去,道:“阿媽應(yīng)該也看到了吧,您和則延都不是外人,也沒什么好避諱的。胡維林的兒子胡長恒想娶我,我不同意,那天罵了他一句他便狗膽包天晚上爬墻翻進(jìn)我的院子,守夜的冬菊看見喊起來,我醒來見冬菊抱著他不放,他一把推過她撞到假山上凸起的石頭上脫身跑了,我抱起冬菊的時候她腦后都是血,沒等醫(yī)生來就沒氣了?!苯瓌t延道:“怎么不報警,反而帶到這里來?”亭姝道:“胡維林是BJ警察廳長,是大總統(tǒng)的心腹鄔闌的女婿,我左右沒出事,也告不著他們什么,趁著他們還不知道冬菊的事只好我們自己瞞下來,埋在BJ終究是個禍根,這才連夜來了這里”。江則延這才明白過來。怪不得他從家里吃完飯去王家已是深夜,他們卻在這時收拾行李要去老宅,王太太連留他去南京玩這樣的客氣話都顧不得說,還是梁遠(yuǎn)硬拉著他一起,這才稀里糊涂跟著來了。亭姝道:“沒什么事我就去睡了?!币娡ゆ渲橂x開江則延便也悻悻回了房間。
第二天一早吃飯時,傭人進(jìn)來道:“小姐,門外說您訂的東西?!彼舆^丫頭手上的盒子,感覺有東西在動,忙撕開包裝紙,果見里面坐著一只黑白花的奶牛貓,爪子下踩著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法語的“薪水”。她關(guān)上門歡喜地親了親這貓,又有人敲門,“小姐,您的電話?!蓖ゆе埦团苓^去接過聽筒,道:“你好?”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她想,不知道自己的聲音透過電話線傳過去好不好聽呢?“是我,周文也,下午有空么?”“有。”那頭傳來輕笑,“那我下午五點來接你?!蓖ゆ肓艘粫?,那邊又接道:“或者你叫司機(jī)去麗華飯店,我在那等你?!薄昂?,再見?!薄巴砩弦姟!蓖跆姹娙藛柕溃骸罢l呀?”亭姝逗著貓一邊上樓一邊應(yīng)到:“朋友。阿琴,去買點羊奶來?!蓖跆鲱^道:“你自己飯還沒吃完呢!”“不吃啦!”
等到下午五點鐘,她穿了一件素色鵝黃長裙,一雙豆綠高跟鞋,出門叫了輛黃包車過去,快到門口就遠(yuǎn)遠(yuǎn)見周文也穿著白襯衫,一條黑色西裝褲,一雙黑皮鞋在門口靜靜望著她。她下車預(yù)備進(jìn)去,他卻往前指了指道:“在那邊。”她看他指的地方,是秦淮河,河面泛著幾只系在岸邊的小船,幾個船夫撐著桿子在船頭攬客?;椟S的光灑在船、人和水的身上,像醉酒的女郎吐出的般沉沉的。他們并排往河邊走,一面道:“向來聽說秦淮河水艷花嬌,西洋人竟然也有這樣的雅興。”周文也知她意有所指,笑道:“外地人來了自然都要去本地的名勝看一看,密勒先生只知道這是南京有名的河,我只有主隨客便了?!闭f著,周文也走在她前面由船夫拉上船頭,又伸出手等在那里,她一腳踩上去才知道船頭難上,又是高跟鞋不好平衡,踩的船晃晃悠悠,最后幾乎是由周文也拉上來的。
到了船艙,一個洋人站起來和她打招呼,她想這就是那位密勒先生了,坐下后見桌上都是一些本地小吃,周文也打開桌上的紅酒,倒在茶碗里,道:“怕密勒喝不慣白酒,就自己帶了紅酒來,咱們今晚就邊吃邊聊?!?p> 周文也說完,王亭姝便忙著翻譯給密勒聽,密勒轉(zhuǎn)頭疑惑地看了看周文也。周文也道:“她會說法語?!蓖跬ゆ钟梅ㄕZ對密勒說:“我會一點法語,不過說得不好,可能會有一點翻譯錯誤?!泵芾沼梅ㄕZ道:“不,你說得很好,實在學(xué)校學(xué)的嗎?”亭姝道:“是在湘雅中學(xué)學(xué)了幾年,后來大學(xué)就丟開了?!泵芾阵@奇道:“周先生也在那里上過學(xué),你們是戀人嗎?”王亭姝笑著說不是,周文見密勒驚奇的樣子道:“你們說什么呢?”亭姝道:“沒什么,我說面前的這道菜是豬的耳朵做的?!泵芾胀蝗幻嫔纯嗟赜弥形牡溃骸柏i耳朵太可怕了,我受不了?!?p> 亭姝驀地望向周文也,他坦然道:“他只會一點簡單的?!蓖ゆ首魃鷼獾溃骸澳阍琰c說我就不用那翻腔走板的法語和他講話了?!敝芪囊驳溃骸八闹形奈幢夭灰彩欠蛔甙?。”密勒聽見說他的中文,問到:“什么是翻腔走板?”周文也道:“就是說你發(fā)音不錯的意思?!蓖ゆ勓缘皖^喝茶偷笑,密勒便客氣道:“王小姐的法語也一樣,翻腔走板?!敝芪囊猜劼曇裁攘丝诓琛?p> 亭姝喝著茶,聽見漿劃過水的滑嫩嫩的聲音,她想起小孩玩的陶瓷木琴,沉悶中透著輕靈,漸漸的隱約傳來細(xì)細(xì)的女聲,兩船交叉而過,便清楚聽到隔壁船里女子短而綿的吳音,如雨絲飄絮,纏綿哀婉,聽這調(diào)應(yīng)是游園一出。密勒道:“這歌真好聽,王小姐,你會唱嗎?”亭姝道:“我不會,不過密勒先生想聽倒是可以請那位小姐來唱?!彼抗鈷叩街芪囊?,他笑道:“我聽你們的?!泵芾召澩芪囊脖憬写驇退麄冋泻簦虺贿h(yuǎn)處綁了紅綢子的船招了招手,兩船靠近停下,艙里便出來一位穿碧綠牡丹紋旗袍的姑娘,一頭時髦的卷發(fā)垂在頸邊,臉上還稚嫩,看起來和她年紀(jì)相仿。
王亭姝出來扶她跨過船板,聞見濃濃的一股酒味,皺了皺眉,控制了表情對著那人笑道:“這位小姐怎么稱呼?”那人掃了一眼亭姝道:“叫我綠依好了?!蓖ゆ溃骸熬G漪小姐會唱牡丹亭嗎?我們想聽游園和驚夢。”綠依見是個姑娘,斜眼掃了掃她,點點頭跟著進(jìn)了船艙。
見里面是兩位年輕先生,鞠了一躬,抱起琵琶唱起來,不時用含水的眸子望他們一眼。亭姝細(xì)細(xì)打量,她臉上涂了厚厚的粉,臉很瘦長,畫兩條細(xì)細(xì)的眉毛,像古畫里的仕女,她也被她吸引過去,靜靜聽著。
周文也卻邊聽邊給密勒解釋道:“這是中國明代戲劇家湯顯祖的作品,這一出是游園,女主角杜麗娘來到花園賞花,看到花開得這么好,想到自己卻只能待在后園虛度青春,所以感慨傷心。”米勒道:“然后呢?”周文也被問得云里霧里,道:“這一出就是講的這些?!泵桌盏溃骸八坪跤行┢降?,不過音樂很好聽?!蓖ゆ氲秸Z淡情深四字,覺得難以解釋,便用法語道:“中國戲劇和西方不同,或許可用語淡情深形容,西方戲劇像火熱得人想站起來,中國戲劇則像三月和風(fēng),團(tuán)團(tuán)將你圍住,叫你坐下感受松林溪泉,山雪晨露,這是中國戲劇的魅力?!泵芾論u搖頭表示不能理解,追問道:“這個女孩后來的結(jié)局如何?她找到她的青春了嗎?”亭姝道:“找到了,只是她擁有了一瞬就死了,不過又為愛復(fù)生了,這是個團(tuán)圓的結(jié)局。”密勒道:“聽上去很浪漫,你喜歡這個故事嗎?”亭姝道:“我愛聽這曲,女主角因為一個莫須有的夢而死,又為一個一面之緣的夢中人而生,這樣笨重的人生,這樣單調(diào)的愛情,未免分量太輕?!?p> 密勒道:“看來王小姐是個有大愛的人,你應(yīng)該喜歡革命愛情小說?”“大愛談不上,我不過是亂世中一只螻蟻,您知道王維的詩嗎?‘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這大概算是我信奉的東西。至于愛情,豈有情長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泵芾章牭迷评镬F里,不解地看向周文也。周文也道:“別看我,我也聽不懂,你們兩你來我往的,現(xiàn)在才想起我了。“亭姝忽覺一直和密勒用法語談話,倒確實忘了顧及周文也,笑著和他碰了碰杯,把話題轉(zhuǎn)到酒菜上來。綠依期間給兩位男士暗送了好幾個秋波,周文也只轉(zhuǎn)頭和她說話,一概不接,密勒感于她的熱情另給了小費,她便跟密勒喝了好幾酒。
她唱罷亭姝便道了謝送她離開,那紅船來接她時一陣風(fēng)吹過,那船里濃重的脂粉劣質(zhì)香水混著酒味都飄了過來,她來不及轉(zhuǎn)身對著綠依打了好幾個噴嚏,綠伊見狀遞了條帕子給她,又莫名冷笑一聲。亭姝被她笑得不知所以,帶著幾分冷意道:“不知道小姐看到什么好笑的,說給我聽聽?”綠依道:“大家小姐和我們也沒什么不一樣嘛,不過是披的皮比我們略好看些。”亭姝聽她一番陰陽怪氣蹭的上了火,一時又想不出罵人的話,抓起她的手腕道:“你不妨把話說明白,人這么斜眼軟骨頭也就罷了,說個話也要半藏半露,把你當(dāng)人看你不喜歡,偏要扯掉臉皮叫我看看你是個什么東西!”艙內(nèi)兩人聽見爭吵忙跑出來,綠依聽這話也氣上來,甩掉她的手狠狠推了她一把,一邊揚聲罵道:“你倒好意思問我,笑你兩聲應(yīng)了也就罷了,還要我說開來,你是哪門子小姐半夜三更來秦淮河上幫男人引姑娘唱曲兒,看著披金戴玉人模人樣的,告訴你,你們這些小姐少爺?shù)墓串?dāng)我見多了。”亭姝怒上心頭打了她一巴掌,綠依便發(fā)了狠要回過去,兩人揪扯之下掉進(jìn)了水里。
周文也把外套脫下丟給密勒便立刻跟著跳下去,雖是夏天,夜間的水上還是有些涼,亭姝被撈上來后聽著那紅船上的媽媽給他們賠不是,“實在是對不住,之前說要和她結(jié)婚的客人昨天突然跟她說家里替他跟別家的小姐訂婚了,給了她好些錢就走了,我看她不哭不鬧以為她沒放在心上,誰知道這喝了酒對著別人耍起酒瘋來,各位先生小姐還請見諒,別和她計較?!币娡ゆ徽f話,她抬頭看了眼周文也,他道擺擺手示意她離開,她道了謝便慌忙走了。
周文也道:“別生氣了,陪你去買件衣服換了吧。”亭姝道:“還真是窮山惡水出刁民。”周文也笑道:“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如是而已,大家都是以自己的知識丈量世界,鵬鳥軀大翼豐,行千里,捕魚肉才可充饑;麻雀體小翅短,行百里,食果樹便足以飽腹,麻雀不識鵬鳥之遠(yuǎn)志,鵬鳥又豈解麻雀之近思?”亭姝道:“理是如此,氣卻難抑?!?p> 來了這一出,大家游船的興致全無,周文也見天色已晚,便讓船夫往回劃,站在船上,只見對面飯店的霓虹燈閃個不住,許多要上船的人朝他們迎面走來,周文也和密勒抱了抱告別,亭姝笑著主動伸出手,密勒卻只握了握手,用中文道:”文說入鄉(xiāng)隨俗,今晚吃得很開心,王小姐再見。”亭姝便笑著和周文也目送他走進(jìn)飯店的大門后又買了一身干凈衣服,周文開車把她送到王家門口,亭姝邀他上去喝茶,周文也道:“這個時間實在不好打擾,改天再拜訪吧?!蓖ゆ娝麤]有下來的意思,便不多留,下了車又想起那只貓,敲了敲他緊閉的車窗道:“謝謝你的禮物,名字已經(jīng)替它取好了,叫湯圓。”周文也淡淡道:“名字不錯,談完這筆生意我就要回上海了,下次見?!蓖ゆ尖庵恢睦锏米锪怂瑧B(tài)度突然有些冷下來,也客氣道:“上海最近可亂,一路平安?!彼戳碎T鈴進(jìn)了大門,回過頭見車子早已開出很遠(yuǎn),心道男人的心思也是千變?nèi)f化,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