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完了吃的，楊素也沒有再打擾他，知道他現(xiàn)在需要休息，也沒有去問對方姓名來歷以及為什么受傷之類的事情。之所以會救他，可能是因為感覺對方不像什么壞人，壞人不會這么講規(guī)矩；也可能是因為楊素還沒有成為一名徹底冷血的殺手。當然了，楊素覺得自己用好人壞人去區(qū)別他人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胖瘦二人昨天出去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這也就罷了，畢竟楊素知道他們倆的底細，他們并不真的是什么藥店伙計，銀九不在，沒人能管得了他們。孫掌柜居然也到現(xiàn)在還沒來，這有點不太正常，這老頭住的也不算遠，往日向來來得早。
店里有時候有些人來買藥，楊素就照方抓藥，那些熟客們倒是沒啥意見，以前他們的藥也是楊素抓的。生客們則是狐疑地睜大眼睛再三檢查，生怕哪里出錯了。還有些人見沒有大人在就直接走了，楊素也不留人。若是有人要來看病，楊素則是直接辭了，他又不會看病開藥。
沒人的時候他就繼續(xù)看柜臺上的那本《本草經(jīng)》，看那上面的各種藥物外形、功能、生長環(huán)境等方面的介紹，不過心思倒有一半在那本《長青訣》上，想著自己是不是哪里練錯了，怎么會這么難的，連個門都進不了。偶爾才會抬眼看一下那受傷躺著的漢子。這漢子顯然是個硬漢，這么重的傷哼都沒聽他哼一下。
一上午就這么過去了，他有點坐不住了。但坐不住也沒辦法，他不僅得坐店，還得照看這個病人，好在這病人事情不多，不然可就真的難了。
“那，你在這兒幫我看著點，我去后面弄點吃的，行不？”見那漢子點了點頭后，就去了后面柴房。反正米面都有現(xiàn)成的，菜也還有一些剩下的，楊素隨便弄了點面條，把剩菜一股腦倒了進去，一鍋煮了。感覺熟了之后便盛了兩碗滿滿的，端到前面來。
那漢子接過了一份，望著那一碗的糊糊，眉頭直皺，一時沒有動手。畢竟之前的早餐他可是記憶深刻。
楊素見他不吃，開口問道：“咋的了？還要我喂？要加錢的，你沒錢了?！?p> 那漢子連忙否認：“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好?！辈坏貌徽f他恢復得真的快，昨天還虛弱得一副快死了的樣子，現(xiàn)在就能自己吃飯了。說完，他小心地嘗了兩口，發(fā)現(xiàn)沒有想像中的那么難吃，忍不住說了出來：“還好，不辣?！?p> “辣？”正在狼吞虎咽的楊素狐疑地朝他看了一眼，“我都沒放辣怎么可能會辣?！彪S后反應了過來：“你是說今天早上的很辣是吧？那是我在里面加了些生血的藥粉?？赡芗佣嗔它c，我覺得你流血流得太多了?！闭f到后面聲音低了不少，顯然是沒什么自信。
正在吃面的漢子抬起頭來，睜大眼睛望著楊素，用力地把口里的東西咽了下去，才說道：“你沒給我開錯吧？你……你別給我亂開藥??！”他在這里躺了一上午，分明看見楊素只會照單抓藥，對于那些沒藥方的都是直接推辭出去了。再說，就算他真的會開方子，這么個小孩開出來的方子誰敢吃？
楊素的腦袋埋在大碗里面，只是胡亂搖了搖手：“放心吧，沒亂開，就兩三味生血生肌的藥，頂多只是份量重了點，死不了的?！?p> 那漢子長嘆口氣：“我可真是謝謝你了！”
楊素繼續(xù)干飯：“謝就不用了，給錢就行，我瞧你那把大刀能值好幾兩銀子。”
漢子不再說話，悶頭悶腦地也開始大吃起來，反正藥都已經(jīng)吃下去了，不可能再吐出來了，急也是沒用。碗后面的楊素瞧見了，暗暗點頭，能吃就好，能吃就能恢復，不吃才麻煩。
下午店里總算來了一個相干的人，不是孫掌柜，而是孫掌柜的兒子。他以前也來過幾次這里，所以楊素認得他。他帶來了一個消息，說是孫掌柜昨天晚上受了驚嚇，現(xiàn)在在家里休息，恐怕這幾天都來不了了。他本來是想找東家銀九替他爹告假的，但銀九已經(jīng)好幾天沒回來了，只能跟楊素說了。
“受了驚嚇？”楊素目送孫掌柜的兒子離去，默默地嘀咕這幾個字，不知道這幾個字背后代表了什么，可惜看對方的樣子不太想說。
在旁邊目睹了全程的漢子悠悠開口了：“小子，你這店里有些不正常??？”
楊素收斂了心思，也不在乎他的稱呼，只淡淡地道：“有什么不正常的？”
那漢子嘿嘿一笑：“這世上哪有這么大一間藥坊，就讓你一個小孩照看的？他們也能放心？”
楊素又拿起《本草經(jīng)》，隨口回道：“這有什么不放心的，這又不是什么金店銀店，怕別人來搶來偷。這藥店里的藥材即使他們拿去了也不敢亂吃啊?！?p> 那漢子繼續(xù)笑道：“那這個就算了，你說你這樣一個小孩，看起來像是讀過兩句書的人，卻在這里抓藥材，而且居然還挻手熟的，這是不是也不正常？”
楊素撇了撇嘴：“這有什么不正常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不干活就得挨餓，干久了自然就熟能生巧了?！?p> 那漢子見楊素對答如流，找不出像樣的破綻，不禁眉頭微皺，睜眼盯著楊素問道：“那單獨一個小孩，看見一個我這樣的人，拿著把大刀，受了很多傷，還流了好多血，你一點都不害怕，這個正常不？”
楊素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我當然怕了，誰說我不怕？不怕我會把你的刀藏起來？不怕我會等你暈倒了才敢去救你？不過你到底想說什么？”
那漢子一直盯著楊素，沒能從他平靜的面孔上看出一絲害怕來，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氣，一下從躺椅上面站了起來，渾身的氣勢驟漲，仿如猛獸一般向楊素傾壓過來。楊素見狀，大吃了一驚，一下從座位上彈起，迅速后退，卻不想后面就是藥柜，無路可退，只得左手拿著手中的舊書擋在身前，右手卻伸到了左手的衣袖里，摸住了那包毒藥，眼睛盯著那漢子，神色驚疑不定。
那漢子見楊素如此反應，哈哈大笑：“臭小子，你總算知道害怕了，知道嗎，我看你不爽很久了，人小鬼大。哈哈哈……”卻不想他這一下牽動了傷勢，矯健挺拔的身軀又迅速折了起來：“咳咳，啊……痛死我了……”隨后從側(cè)面栽倒在地，一時間爬不起來。
楊素定了定神，緩緩站直了身體，站在旁邊觀望。
“咳咳，看什么看，還不過來拉我一把?！蹦菨h子沒好氣地道?！罢嫣鬯牢伊耍疫€以為我好得差不多了呢，臭小子就是不靠譜！”
楊素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感覺他從始至終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敵意，這才走上前扶他躺了回去：“我說你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在我一個小孩面前逞什么能？”
那漢子被一個小孩這么訓斥，臉都成了豬肝色：“你……你信不信我揍你？！”
楊素撇了撇嘴：“你要是能揍剛才就揍了，不過你信不信我能揍你？”
漢子雙眼一瞇，腦海中浮現(xiàn)了身負重傷渾身繃帶的自己，被這破小孩拿根棍子按在地上暴揍的畫面，不禁臉皮發(fā)抖，連忙甩了甩腦袋，把這可怕的畫面甩了出去，同時發(fā)聲威脅：“你敢！你要是敢揍我，等我好了我就雙倍揍回來！”
楊素被他這么一威脅，也是心中忌憚，畢竟自己總不可能因為這個威脅把他殺了吧？再說現(xiàn)在還能不能殺得了他都是兩說呢。當下哼了一聲不再言語。那漢子也不言語，房間里一時間很是安靜。
過了一會兒，房間里漸漸響起了低低的笑聲，也不知道是誰先笑的，結(jié)果兩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并且笑聲越來越大：“哈哈哈……”
那漢子笑得又牽動了傷口，甚是疼痛，只得強忍了下去，憋得難受：“哈哈，我居然會跟你一個破小孩這么計較，真有你的。”
卻說楊素，自從兩年前遭遇匪兵屠村一事以來，再也沒真心笑過。平日里的笑容不過是為了應付客人浮顯出來的表情罷了。而他跟青羅門人之間，可能永遠只有利益交換。
眼前的這一位，雖然不知道他的姓名，他的來歷，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負傷，可以說，彼此之間并無瓜葛，可正因為這樣，有時候反而能夠坦誠相見。這世上的事情，有時候就是這么奇怪。
兩人笑了一陣，那漢子再想說點什么，卻見一條黑色人影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步子輕移，便立在那漢子前面。漢子不禁面色大變，身形猛地坐起，下意識地就往腰間一抓，卻抓了個空，他的刀早就沒了。
來的人是銀九，差不多消失了十天半個月之后再次露面的銀九。楊素雖然從來沒見過她的容貌，但從這一身打扮：黑色斗篷、黑色紗衣，以及那優(yōu)美的身形都足以判斷了。
銀九靜靜地盯著正全神戒備的漢子，對方的動作她全都看在眼里，他身上的那些傷口包扎也同樣看在眼里。但她就只是就這么看著，一言不發(fā)。那漢子卻額角見汗，雙手緊緊的抓住扶手，流露出強烈的敵意，但眼眸深處又隱隱有一絲驚艷。
就這么對峙了好一會兒之后，銀九轉(zhuǎn)身徑直進了內(nèi)院，未說一句話，只在經(jīng)過楊素的時候偏了偏頭，示意他也跟上。
楊素目露疑惑地在銀九跟那漢子之間來回張望，但并沒能得出什么結(jié)論，只得先跟著銀九進去了。
漢子目送兩人進了內(nèi)院，繃緊的身體放松了些，但神情復雜，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眼中的驚恐和疑惑難以掩飾。他現(xiàn)在感覺就好像剛離開狼巢，卻又一腳踏進了虎穴，最關(guān)鍵的是還是自己主動送上來的。
忐忑地等了一陣，見楊素又走了出來，并提著他那把大刀。漢子又緊張了起來。雖然他覺得楊素不大可能會拿刀砍他，但現(xiàn)在這里誰說了算？
楊素徑直走了過來，并把刀直接遞了過來：“我們東家說了，你不能再留在這里了，必須現(xiàn)在就走。這是你的刀?！?p> 漢子聞言，目露驚訝之色，望著楊素，希望楊素能說些什么。楊素卻搖了搖頭，他現(xiàn)在是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銀九為何做出此等決定。
那漢子見狀，只得勉強扶著扶手站了起來，接過刀，權(quán)且柱著當拐杖，一步一步往外走去。楊素跟著走到了門邊，目送他離去。
那漢子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望著楊素，沉吟了一下，便靠著墻坐了下來，然后從右邊小腿處拿出一柄帶鞘的匕首，目示楊素，看他的意思是要送給楊素。楊素目光落在匕首上，雙眼一眨不眨，心中略有興奮，他早就想要一柄匕首了。但此刻他按捺住心中的欣喜，搖了搖頭。
漢子有些激動：“這是我欠你的，我以后未必有機會還。再說，這東西我用的不順手，你個小，用著合適。”說著還舞了舞手中的大刀，示意他更喜歡這個。
楊素深吸了口氣，平復下情緒，仍然站在原地沒動。按青羅門的規(guī)矩，楊素救他一命，這是他當?shù)玫?。但這一次，楊素并不想按這規(guī)矩來。
說起來很可笑，望著眼前的這位彪形大漢，卻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很久以前跟他一起玩的小伙伴。大概因為他們都是那種比較率性純真，彼此之間沒有多少算計的人吧。
那漢子自然不知道楊素如何想法，但見楊素一直不接，臉上有些難看了：“非得讓我說破嗎？這次我未必能夠活著回去，那這匕首我留著也沒用了。但如果我活著回去了，我們以后可能就是敵人了，你若不拿，我到時候沒法對你動手?！?p> 楊素目光黯淡，沒有說什么，上前接過匕首，轉(zhuǎn)身走了進去。
那漢子微嘆了口氣，爬了起來，柱著單刀，緩緩地走向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