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思殿外。
柳禎煦將太妃送上轎輦,折回來找盧英,正撞見鄭合宜站在門前,望著已經(jīng)紛紛散去的人影。
出宮的方向與望川閣不同,他瞧的應(yīng)當是前頭已經(jīng)走遠了的一身綠裙衫。
“果然是吵架了?!绷濎汔止疽痪?,上前與他招呼。
下午兩人在觀景閣后撞見,他便有著千言萬語想要訴說。只因惦記著爺爺?shù)亩?,無法直接將二人的關(guān)系說破,“鄭大人,這緣分得來不易,萬望珍惜?!?p> 鄭合宜又撞到這位柳爵爺,亦是意外,又對他的叮囑和態(tài)度有所困惑,也只能點頭:“多謝爵爺看重?!?p> 柳禎煦知道自己這沒來由的話會惹人生疑,只能嘆了口氣,朦朦朧朧的說了句:“什么時候能把這別扭的稱謂改了才好?!?p> 鄭合宜道:“雖說不合禮制,卻正凸顯了夏華公主的愛重。公子是被皇天后土庇佑之人,遇事多看好的那一面就是了。”
柳禎煦想說的哪里是這個,卻因無從可訴,只能沉默。
至于自己的爵位,他從小就隱約知道,那是外祖母絞盡腦汁,執(zhí)意跟今上要來的。
他雖未打探過內(nèi)里實情,但父親依然在世,自己如何也不好頂著一樣的爵位到處招搖。一個戲謔的昵稱如意公子,一個半開玩笑的柳爵爺,就這樣漸漸的被叫開了去。
“她去登望川閣了?!绷濎闾嵝阎骸澳悴蝗幔俊币娻嵑弦艘桓毕袷菦]聽懂的樣子,只好又道:“你們二人相處不易。如今折騰了這么大一圈子,終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還要浪費時間鬧什么脾氣??烊ズ搴寰褪橇?。”說著又想了起來,“你先跟我來,我找個人帶你。”
*
謝從安亦步亦趨,獨自默默的朝著那山走。不知何時身邊多了個掌燈的宮女,將她一路送到了山頂。
她接過燈籠將人勸退,進了閣樓,沿著木梯一步步往上。
這閣樓底下擺著些奇技雕繪的漆屏珠寶,是宮中多年的收藏,外頭難見。再往上便是書籍字畫,甚至還擺著一架縮小了比例的編鐘。再往頂上,反而沒了什么稀奇之物。
空空闊闊,桌案軟塌,文房四寶與琴弦具齊,還真是給人望月抒情的地方。
怪不得方才那宮女叮囑這閣樓怕火。這樣的安排,大抵是為著發(fā)生意外時能更好的搶救里頭的寶貝。
她上前推開側(cè)門,夜風忽而穿入內(nèi)堂,將滿室的紙張吹動,仿佛掀起了一片展翅之聲。
王炔上樓時看見謝從安靠著外墻,席地而坐。
那個算作是獎勵的玻璃燈籠擺在身側(cè),她卻仰頭對著月亮,目光略顯得呆滯。
“在想什么?”他解下披風,遞出手里的酒壺。
謝從安接過去喝了一口,依舊望著月亮。
“我聽說了?!边t遲不見對方回應(yīng),他只能再度開口:“你若不愿意,我可替你……”
謝從安忽然回頭看來,朝著他微微笑了笑:“今日多謝你幫我。”說著放下酒壺爬了起來,又喚他名字。
看著她在桌案前頭走來走去,王炔笑笑起身。
謝從安一邊研墨一邊道:“你幫我將那綠色調(diào)一調(diào)?!?p> 下午已經(jīng)見了她作畫的樣子,王炔便聽話照做,之后守在一旁靜靜的看著她起筆,臉上漸漸的有了笑容。
那紙上畫的是白日的他。手持折扇站在水榭涼亭外,于水簾日光之下,周身遍是粼光,都顯得有些不似凡人了。
“你還真的是擅畫?!蓖跞搀@嘆。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畫法。白衣就用這白紙為底,背景上肆意鋪染的墨色與綠糾纏,隨便幾筆便是一片盛夏生機,再有寥寥幾筆,人物神韻便被淋漓刻畫,留余的空白之處,反而給了人更多遐想。
謝從安落筆回頭,問他:“喜歡嗎?”罷了又提筆在右下一筆一筆,落下了如同印章般精刻的二字:耒瑿
王炔滿臉的不可思議,半晌沒能說出話來。
他雖然并非像三哥那樣常常出宮玩耍,卻知道這名字指向的是最近南方頗為推崇的一名雅士。
“我想你大抵也不愛什么金銀珠寶。所以,這便當作是今日的謝禮吧?!?p> 謝從安說完,樓下忽然傳來一聲微弱卻奇怪的響動,渾厚幽重,在這閣樓之內(nèi)淺淺回響,似是樂聲,又像是種摩擦出來的動靜。
二人相視一眼,她又低頭笑笑:“時辰不早了,我也該走了?!?p> 又一陣夜風卷入,將她的額發(fā)吹亂,連桌上的畫紙也翩然欲飛。王炔迅速將紙鎮(zhèn)壓上,一手抓起披風遞了過去。
謝從安原想拒絕,想了想又接在了手里,問:“你的扇子呢?”
那雙眼睛烏黑清澈,王炔看得一愣,將今早被柳禎煦塞來的紙扇遞了過去。
謝從安打開一瞧,有字的那一面竟然是她為著錯誤標簽賠罪而畫的仿作。
她沉吟片刻,用那支沾滿綠色的筆在背面的空白處隨意涂抹,又沾了濃墨,描出個身披蓑笠,腰掛魚簍的老翁。
再有幾筆填上五官。眉目俊朗卻氣勢方剛,一手魚叉,一手掐腰的望著船外的水花高濺,不知在看什么。
王炔越看越覺得這張人臉與自己有著幾分相似,心虛的問了出來:“你這是在罵我興風作浪,隔岸觀火?”
今日這般的結(jié)果,也的確好不說他是不是幫了倒忙。
謝從安還是笑笑不語,將他給的披風系上了,過去拎起燈籠道:“走了。”
王炔看著手中的紙扇,得了畫像和得知她秘密的興奮與開心都一股腦兒的被風吹散。
從前王曦便總說她心思沉。那時他是不信的,只覺得這個謝家小姐的性子魯莽,橫沖直撞,有幾分古怪可愛。如今再見,她是真的不大一樣了。
王炔皺了下眉。
她與那個鄭合宜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到了一處。這難道就是世人所說的緣分嗎?
想起今日的孫房二人,只能嘆了口氣。
王炔看了眼桌上的扇子和畫,直接走下樓梯,路過那架編鐘時,駐足細看了幾眼,忽然輕笑一聲。
*
星羅泊,木橋邊。
順子一路小跑著回來,將鄭合宜帶著自己在樓下偷聽九皇子和謝從安說話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正在橋上釣魚的兩個主子。
柳禎煦抓起魚食丟了一把,恨道:“這個鄭如之。真是個木頭!”
盧英不知前事,好奇的問了幾句。
柳禎煦不好多說,直接做了個總結(jié):“他們這對小夫妻吵架了,我讓他哄顏妹妹去,卻被舅公捷足先登了?!?p> 盧英道:“她今日被人欺負又嗆了水,心情定然不好。我打算明日找秦姐姐一起去衍圣公府看她?!?p> “怎么回事?”柳禎煦有些緊張,“跳湖的當真是她?”
下午那會兒在靜思殿偷聽,他什么也沒聽到,下午又忙著騎射,竟然漏掉了讓人去打聽這回事了。
盧英看著他怪道:“你與她總是一處待著,我還以為你們是好友。你竟連這個也不知道?”見他皺著眉,又不忍心再多說什么,便將謝從安被人潑蟲子跳湖之事說了一回。
柳禎煦忽然明白過來,“是你將此事告之曾祖母的?”
盧英點頭,“我不愛午睡,那會兒無聊,就和笑梨在外頭亂逛。原本是想找顏姐姐去采蓮蓬的,剛巧就都看見了?!?p> 笑梨補了一句:“小姐還幫忙指認了那兩個干壞事的宮女呢!”
柳禎煦抱拳道:“多謝你了?!?p> “你謝我做什么?我與顏姐姐的事,不與你相干?!北R英一副懶得理會的樣子,將魚竿從笑梨手中接了回來。
“至于那位鄭大人……”她想了想,“我們女子的心思,看似難以捉摸,實則簡單明了,喜歡的就是喜歡,不喜歡的,不論誰來說什么都是無用,你且放心就是。顏姐姐看上去一團火似的,真的靠近了又覺得冷。我卻覺得她是個有成算又磊落的性子,不會是那種見一個就愛一個的人。今日的姑娘里,我最喜歡的就是她了?!?p> 柳禎煦想起太妃看謝從安的眼神,故意問她:“你不覺得她心思重嗎?”
“她獨自在外漂泊,身世那般的苦,心思若不重些,可還回得到這長安?”盧英答得十分利索:“我爹……父親從小就教我‘防人之心不可無’。世人總要求女子一心向善,純潔無暇。要知道,她獨自一人又身處困境,若真的做了這種只喝露水的仙子,在那種吃人的世道里,最終就是個死千百次都不多的下場。若輪回修行是真,這種人也必然是困在其中堪不破,生生世世只會哭訴著怨天了?!?p> “說的極是!”柳禎煦被這幾句話猛然點醒。
謝從安并非是真的顏綏寧,她所經(jīng)歷之事,他雖知道不多,必然只會比顏七姑娘的更加慘烈。單說他們二人的相遇之地,就是一般人難懂的可怕。
陵化縣城,蓬山惡匪。單說那對夏氏姐弟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欺凌,他也能從夏松嘴里聽得一些。
當日這對姐弟對林姑娘維護的滴水不漏,讓他無論如何都查問不出耒瑿的真實來歷,彼時也曾有過怨懟,如今知曉真相,只剩下滿心的慶幸。
謝從安能遇到如此真誠之人相待,當真是吉人天相。似她這般的女子,哪是哭訴怨天的性子,她若是不高興了,必然是要指著老天吵上一架的。
柳禎煦想著就笑了,“你這番話說的,倒似是與她認識了許久的老友。”
“柳哥哥,識人也需用心。能夠一見如故的,若非是有著一顆純?nèi)恢?,便是與其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北R英說完看了他一眼,又去扯那魚線,“這些是娘親告訴我的?!?p> “人說盧家家有……諸葛。”河?xùn)|獅三個字被咽了回去,柳禎煦尷尬的抱拳道:“盧夫人識人果然別有見地。”
盧英聽出他弦外之音,拋下魚餌,瞥向他的一眼多了些嫌棄,“你這般的性子也是可笑。明明是游歷民間的逍遙客,怎么會有這般聽風就是雨的毛病。娘親說過,世人多私心,遇到真正的關(guān)緊處,還是要親眼見上一見才能認定真假?!?p> 柳禎煦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明白了什么,又抓不著要處,一時間更覺得這位盧小姐與自己初見時的印象全然不同。
今日本是想要借她來避免太妃誤會的,沒想到竟然誤打誤撞,當真得了個知己,自此之后對她就更不同于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