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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君同

第四章 山岳傾頹

予君同 上元溫如雪 3572 2022-05-07 16:05:16

  公元683年,唐永淳二年隆冬,洛陽紫微城貞觀殿。

  賢太子廢黜后三年,高宗李治因風眩病不治,油盡燈枯。

  于百官前頒布遺詔后,他將天后留到身側。

  聽著臣子們漸行漸遠的哭聲,天后終于肯回頭,看著自己年邁的,癱倒在床上的夫君。

  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

  從前,她的九郎也曾這樣大病過一場,那時,他們還都年輕,孩子們也未成人,如山一般的奏折堆積在九郎床前,前朝的臣子為著君王的病情吵個不停,后苑頑劣的孩童屢屢啼哭。她雖素來鎮(zhèn)定,但在這樣的陣仗面前,也難得的手足無措。

  這時九郎臥在病床上,細細的同阿昭講批閱奏折的要領,從格式章法,到批閱注釋,再到利弊剖析,勢力權衡。

  周而復始的教了她很多次,可是這些內容晦澀難懂,阿昭短時間內根本學不會。

  九郎似是感到了她的無助,無奈被風眩折磨的無法視物,只探出手去摸了摸她冰涼濕潤的臉頰。

  “阿昭別哭,我教你,慢慢來?!?p>  她哽咽著點頭,她當時其實也是害怕的,她怕自己的九郎一病不起,怕自己承擔不了李唐皇室的重擔,怕自己年幼的孩子無人看顧,哭著找爹爹和阿娘。

  但是后來,九郎的病一天天好轉,他們兩人之間的對話,從最初的互相安慰鶼鰈情深,逐漸變成了……

  “我不是和你說過,批注不能這么寫嗎?”

  “我感覺我這么寫沒有問題啊,你看我上次寫的,許相他們不是也看懂了!”

  “算了隨你吧,藥都放了好一會了,該涼了,我看不清,你喂我喝藥吧?!?p>  “字你都能看清,那么大個藥碗你還看不見了,我忙著呢,你自己喝去?!?p>  三言兩語間,年輕的帝王有些生氣了,直接從榻上跳下來,大步流星到阿昭跟前,將那藥一飲而盡,而后用自己貼身的手帕擦了擦嘴角。

  手帕拿下來的時候他就愣住了,一雙眼睛微微瞇起,正好對上阿昭笑意盈盈得逞一般的眼神。

  真有你的武阿昭,你不喂我喝藥就算了,還在我手絹上畫王八。

  他猛地拿起奏折旁懸放著的朱筆,將坐在案前的阿昭牢牢鎖在桌案上,陰森森的看著她。

  “你干什么你?”阿昭瞪著鳳眼,驚恐的看著他。

  他陰陰笑道,“畫王八啊?!?p>  “咳咳,”九郎突如其來的咳嗽聲打斷了阿昭的思緒,他自淺寐中清醒,神志似乎比以往都清明。

  但阿昭比誰都明白,這只是短暫的回光返照。

  “阿昭?!?p>  聽見九郎叫她,她上前去,握住了九郎同樣冰涼的雙手。

  “你的手好涼”,九郎似乎想如舊時一樣,將她的手放在唇邊呵氣取暖。

  阿昭見狀,并未抽回自己的雙手,只是哽咽著搖了搖頭。

  “我不冷,九郎,你不用再”,她突然間就說不下去了,她多盼著九郎能和從前一樣,大病一場之后依舊生龍活虎,她多想九郎能一輩子握著她的手為她取暖。

  可是這一切終歸也只是奢望罷了。

  九郎離世后,便再也沒有人會喚她阿昭了。

  她還記得,那年泰山封禪,她坐在亞獻的位子上,歌舞聲響起的那一瞬,九郎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一句,“我愛你”。

  她當時懷疑自己聽錯了,又或者是太過不解風情,便裝作沒聽清的樣子問他,“什么?”

  她的九郎卻早已正襟危坐,略作神秘的看著她說,“沒什么,好話只說一遍?!蹦┝擞盅a充一句,“錯過了就沒有啦?!?p>  其實他那時是真的想阿昭再問他一次的,阿昭一直都知道,但她又覺得,這樣的話說出口,太難為情了些。

  可是如今,她忽然就很想再聽一次。

  “那年泰山封禪,你在我耳邊,說了一句什么?”

  九郎的氣息逐漸微弱,但他聽見阿昭問了,眼中的神色倏忽亮起,又漸漸熄滅。

  “我當時與你說,”他頓了頓,似是下定了決心,“我說,無論什么時候,你都要好好的?!?p>  他也想說實話啊,但是他又不想阿昭聽了難過。

  “我也愛你?!卑肷?,阿昭前言不搭后語的接了一句,局外人可能看不懂這段毫無邏輯可言的對話,但他們兩人,早已領會了其中深意。

  她看見自己的九郎笑了,一如當年在宣武門前迎她回宮時那般明媚的笑容,絲毫不加掩飾的,帶著些少年人獨有的傲氣。

  “阿昭”

  “嗯?”

  “阿昭”

  “什么啊?!?p>  “阿昭”

  “你想說什么?!?p>  “沒什么,我就是想再叫叫你。”

  我怕現(xiàn)在不叫,以后就再也沒機會了。

  良久,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眸色亮了亮,“阿昭,記得從前你給我唱的那首如意娘嗎,你再給我唱一次,就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那是阿昭還在感業(yè)寺時,某日夜沉霜濃,思及舊事,為九郎寫下的相思短詩。

  后來回宮之后,九郎時常就要阿昭唱給他聽。

  “好,那你答應我,等我唱完,你就一定要好起來?!卑⒄训穆曇粲行╊澏?,她亦已年邁,聲音遠不比當年悅耳,但她還是一字一句的為她的九郎唱著。

  “看朱成碧思紛紛,”

  “你看我這首詩作的如何?”阿昭含著笑意,將自己的新作展示在九郎面前。

  “還不錯吧?!?p>  “只是不錯嗎?我本來還想給你譜個曲子編個舞什么的,現(xiàn)在看來大可不必咯。”

  “別別別,阿昭作的詩從來是最好的?!?p>  “你都沒細看,你這個人太敷衍了!”

  “憔悴支離為憶君?!?p>  “阿昭,你站在那別動,誒呀別動啊?!?p>  “你能不能快些啊,我腿都酸了?!?p>  “馬上就好了,等畫完我陪你去賞花呀?!?p>  “我不去了,腿酸了,走不動了?!?p>  “那我們回蓬萊殿吃點心啊?!?p>  “不吃?!?p>  “那去看弘兒和賢兒?”

  “不想看。”

  “那你想做什么呀?”

  阿昭眼波微動,忽的笑了,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把戲,“我也要畫你!”

  九郎輕笑著應了,只是后來……

  “哎,能不能換個姿勢,這個姿勢我堅持不住啊阿昭!”

  “別動,站直了!”

  “不信比來長下淚,”

  “吵什么吵!朕要立誰做皇后輪得到你們說三道四?”前朝傳來皇帝的怒吼,阿昭在殿后緩緩踱步而出。

  “為什么一定要立我呀?”待群臣退去后,阿昭明知故問的攬著九郎的脖頸說。

  “你不會也想讓我娶一個勛貴人家的女兒為妻吧?”

  她似是當真了,當即低下了頭去。

  九郎見阿昭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下不忍,忙湊上前去哄她,“我說笑的,因為我覺得,除了你,誰都不好?!?p>  從前我不知道情愛為何物時,尚且能依照父母之命,娶一個溫婉但是并沒有很喜歡的女子渾渾噩噩的度日。

  但是自從遇見你開始,我就想,陪我賞花的人要是你,陪我釀酒埋在梨花樹下的人要是你,為我生兒育女的人要是你,陪我白首偕老的人,也要是你。

  旁人都不好,哪怕是神仙下凡,女媧降世,比你漂亮,比你溫柔,比你身份高貴的人我都不稀罕,阿昭,我只要你。

  因為我愛你,就一定要是你。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開箱驗取石榴裙。”

  于阿昭而言,九郎是什么樣的存在呢?

  是她的神明吧,她在心里默默的想。

  如果沒有九郎感念舊情,她這一生,就如飄萍一般,青燈古佛邊,萬卷經書旁,了此殘年。

  何其有幸,她遇見了九郎。

  那日,九郎跑來感業(yè)寺尋她,在佛祖面前莊嚴起誓,他當時說,他這一生必會與阿昭結成連理,白首偕老。

  漫天諸佛似是聽到了他的請求,她已陪著她的九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哪怕在自己油盡燈枯之時,九郎都還記得,“天下大事,皆交由天后裁決?!?p>  他甚至不惜用這樣,可能會為后人所不齒的方式,也要護好當年在感業(yè)寺前添燈提筆的阿昭。

  她時常會想,如果當年九郎沒有來感業(yè)寺尋她,她此刻又會在哪,她的人生又會有什么不一樣?

  可是,她又總是自己否認了這樣的可能。

  因為她篤信九郎一定會來找她,無妨山高水長。

  一曲唱罷,一滴溫熱的淚水從阿昭臉頰邊淌落,濺在兩人相扣的手上。

  九郎似乎想如同舊時一樣,伸出手去摸索著替她拭去淚珠。

  但他的手只舉到一半,便轟然垂落。

  一同落下的,是他們數(shù)十年相愛的如夢幻泡影般的年華,是阿昭聲嘶力竭的呼喚。

  他聽見阿昭叫他九郎,他真的很想應一句,很想很想。

  阿昭癱坐在床榻邊,撫著愛人的尸身慟哭。

  “阿昭你別哭,我一直都在。”

  我不哭了,可是九郎你在哪啊,我怎么找不到你了。

  “阿昭你慢一些,我都追不上你了?!?p>  那我現(xiàn)在停下了,你怎么還沒有追上來?

  “放心,無論什么時候,我都不會丟下你。”

  你說你不會丟下我的,你說無論發(fā)生什么你都不會丟下我的。

  可是現(xiàn)在呢,九郎,你醒一醒,你就說你是在和我開玩笑,你就像上次一樣,就像上次一樣,沒病上幾天就又生龍活虎了。

  別再鬧了,九郎,你起來吧,這次,我不偷偷在你手帕上畫畫了,我喂你喝藥,我每天都喂你。

  我現(xiàn)在也會批閱奏章了,我能替你分憂的,你醒一醒,天都亮了,你醒一醒好嗎?

  等你醒了,我們就去嵩山封禪,你讓位給顯兒,我陪你回長安城,好不好?

  我們還有好多事情都沒來得及做呢。

  對不起,是我這個人太笨了,我從來都不會說情話,我讓你錯過了好多,只要你醒,你要聽什么曲子,我都給你唱,你要我說什么話,我都說給你聽。

  我是真的很愛你啊,求求你,能不能不要離開我。

  雪色的帳幔垂下,初春的第一縷陽光升起。

  殿前臣民叩首禮拜,天后端坐于寶位之上,卻再無人共君身側。

  她歪著頭看向身旁,仿佛故人還在,還會拉著她的手,悄聲的說,

  “阿昭,謝謝你陪我?!?p>  那人是她的神明,如今,她的神祗轟然傾塌。

  此后山長水遠,唯余乾陵下尸骨凄寒,還有天地間相濡以沫的絕唱。

  后世史書工筆,唯一提起過他們相愛的證據(jù),無非是那一句,“天下兵馬大事,悉聽天后裁決?!?p>  不過,人盡皆知也好,無人問津也罷,畢竟他們曾經是真的相愛過,到彼此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一直這樣深深的相愛著。

  結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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