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83年,唐永淳二年隆冬,洛陽紫微城貞觀殿。
賢太子廢黜后三年,高宗李治因風眩病不治,油盡燈枯。
于百官前頒布遺詔后,他將天后留到身側。
聽著臣子們漸行漸遠的哭聲,天后終于肯回頭,看著自己年邁的,癱倒在床上的夫君。
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
從前,她的九郎也曾這樣大病過一場,那時,他們還都年輕,孩子們也未成人,如山一般的奏折堆積在九郎床前,前朝的臣子為著君王的病情吵個不停,后苑頑劣的孩童屢屢啼哭。她雖素來鎮(zhèn)定,但在這樣的陣仗面前,也難得的手足無措。
這時九郎臥在病床上,細細的同阿昭講批閱奏折的要領,從格式章法,到批閱注釋,再到利弊剖析,勢力權衡。
周而復始的教了她很多次,可是這些內容晦澀難懂,阿昭短時間內根本學不會。
九郎似是感到了她的無助,無奈被風眩折磨的無法視物,只探出手去摸了摸她冰涼濕潤的臉頰。
“阿昭別哭,我教你,慢慢來?!?p> 她哽咽著點頭,她當時其實也是害怕的,她怕自己的九郎一病不起,怕自己承擔不了李唐皇室的重擔,怕自己年幼的孩子無人看顧,哭著找爹爹和阿娘。
但是后來,九郎的病一天天好轉,他們兩人之間的對話,從最初的互相安慰鶼鰈情深,逐漸變成了……
“我不是和你說過,批注不能這么寫嗎?”
“我感覺我這么寫沒有問題啊,你看我上次寫的,許相他們不是也看懂了!”
“算了隨你吧,藥都放了好一會了,該涼了,我看不清,你喂我喝藥吧?!?p> “字你都能看清,那么大個藥碗你還看不見了,我忙著呢,你自己喝去?!?p> 三言兩語間,年輕的帝王有些生氣了,直接從榻上跳下來,大步流星到阿昭跟前,將那藥一飲而盡,而后用自己貼身的手帕擦了擦嘴角。
手帕拿下來的時候他就愣住了,一雙眼睛微微瞇起,正好對上阿昭笑意盈盈得逞一般的眼神。
真有你的武阿昭,你不喂我喝藥就算了,還在我手絹上畫王八。
他猛地拿起奏折旁懸放著的朱筆,將坐在案前的阿昭牢牢鎖在桌案上,陰森森的看著她。
“你干什么你?”阿昭瞪著鳳眼,驚恐的看著他。
他陰陰笑道,“畫王八啊?!?p> “咳咳,”九郎突如其來的咳嗽聲打斷了阿昭的思緒,他自淺寐中清醒,神志似乎比以往都清明。
但阿昭比誰都明白,這只是短暫的回光返照。
“阿昭?!?p> 聽見九郎叫她,她上前去,握住了九郎同樣冰涼的雙手。
“你的手好涼”,九郎似乎想如舊時一樣,將她的手放在唇邊呵氣取暖。
阿昭見狀,并未抽回自己的雙手,只是哽咽著搖了搖頭。
“我不冷,九郎,你不用再”,她突然間就說不下去了,她多盼著九郎能和從前一樣,大病一場之后依舊生龍活虎,她多想九郎能一輩子握著她的手為她取暖。
可是這一切終歸也只是奢望罷了。
九郎離世后,便再也沒有人會喚她阿昭了。
她還記得,那年泰山封禪,她坐在亞獻的位子上,歌舞聲響起的那一瞬,九郎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一句,“我愛你”。
她當時懷疑自己聽錯了,又或者是太過不解風情,便裝作沒聽清的樣子問他,“什么?”
她的九郎卻早已正襟危坐,略作神秘的看著她說,“沒什么,好話只說一遍?!蹦┝擞盅a充一句,“錯過了就沒有啦?!?p> 其實他那時是真的想阿昭再問他一次的,阿昭一直都知道,但她又覺得,這樣的話說出口,太難為情了些。
可是如今,她忽然就很想再聽一次。
“那年泰山封禪,你在我耳邊,說了一句什么?”
九郎的氣息逐漸微弱,但他聽見阿昭問了,眼中的神色倏忽亮起,又漸漸熄滅。
“我當時與你說,”他頓了頓,似是下定了決心,“我說,無論什么時候,你都要好好的?!?p> 他也想說實話啊,但是他又不想阿昭聽了難過。
“我也愛你?!卑肷?,阿昭前言不搭后語的接了一句,局外人可能看不懂這段毫無邏輯可言的對話,但他們兩人,早已領會了其中深意。
她看見自己的九郎笑了,一如當年在宣武門前迎她回宮時那般明媚的笑容,絲毫不加掩飾的,帶著些少年人獨有的傲氣。
“阿昭”
“嗯?”
“阿昭”
“什么啊?!?p> “阿昭”
“你想說什么?!?p> “沒什么,我就是想再叫叫你。”
我怕現(xiàn)在不叫,以后就再也沒機會了。
良久,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眸色亮了亮,“阿昭,記得從前你給我唱的那首如意娘嗎,你再給我唱一次,就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那是阿昭還在感業(yè)寺時,某日夜沉霜濃,思及舊事,為九郎寫下的相思短詩。
后來回宮之后,九郎時常就要阿昭唱給他聽。
“好,那你答應我,等我唱完,你就一定要好起來?!卑⒄训穆曇粲行╊澏?,她亦已年邁,聲音遠不比當年悅耳,但她還是一字一句的為她的九郎唱著。
“看朱成碧思紛紛,”
“你看我這首詩作的如何?”阿昭含著笑意,將自己的新作展示在九郎面前。
“還不錯吧?!?p> “只是不錯嗎?我本來還想給你譜個曲子編個舞什么的,現(xiàn)在看來大可不必咯。”
“別別別,阿昭作的詩從來是最好的?!?p> “你都沒細看,你這個人太敷衍了!”
“憔悴支離為憶君?!?p> “阿昭,你站在那別動,誒呀別動啊?!?p> “你能不能快些啊,我腿都酸了?!?p> “馬上就好了,等畫完我陪你去賞花呀?!?p> “我不去了,腿酸了,走不動了?!?p> “那我們回蓬萊殿吃點心啊?!?p> “不吃?!?p> “那去看弘兒和賢兒?”
“不想看。”
“那你想做什么呀?”
阿昭眼波微動,忽的笑了,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把戲,“我也要畫你!”
九郎輕笑著應了,只是后來……
“哎,能不能換個姿勢,這個姿勢我堅持不住啊阿昭!”
“別動,站直了!”
“不信比來長下淚,”
“吵什么吵!朕要立誰做皇后輪得到你們說三道四?”前朝傳來皇帝的怒吼,阿昭在殿后緩緩踱步而出。
“為什么一定要立我呀?”待群臣退去后,阿昭明知故問的攬著九郎的脖頸說。
“你不會也想讓我娶一個勛貴人家的女兒為妻吧?”
她似是當真了,當即低下了頭去。
九郎見阿昭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下不忍,忙湊上前去哄她,“我說笑的,因為我覺得,除了你,誰都不好?!?p> 從前我不知道情愛為何物時,尚且能依照父母之命,娶一個溫婉但是并沒有很喜歡的女子渾渾噩噩的度日。
但是自從遇見你開始,我就想,陪我賞花的人要是你,陪我釀酒埋在梨花樹下的人要是你,為我生兒育女的人要是你,陪我白首偕老的人,也要是你。
旁人都不好,哪怕是神仙下凡,女媧降世,比你漂亮,比你溫柔,比你身份高貴的人我都不稀罕,阿昭,我只要你。
因為我愛你,就一定要是你。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開箱驗取石榴裙。”
于阿昭而言,九郎是什么樣的存在呢?
是她的神明吧,她在心里默默的想。
如果沒有九郎感念舊情,她這一生,就如飄萍一般,青燈古佛邊,萬卷經書旁,了此殘年。
何其有幸,她遇見了九郎。
那日,九郎跑來感業(yè)寺尋她,在佛祖面前莊嚴起誓,他當時說,他這一生必會與阿昭結成連理,白首偕老。
漫天諸佛似是聽到了他的請求,她已陪著她的九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哪怕在自己油盡燈枯之時,九郎都還記得,“天下大事,皆交由天后裁決?!?p> 他甚至不惜用這樣,可能會為后人所不齒的方式,也要護好當年在感業(yè)寺前添燈提筆的阿昭。
她時常會想,如果當年九郎沒有來感業(yè)寺尋她,她此刻又會在哪,她的人生又會有什么不一樣?
可是,她又總是自己否認了這樣的可能。
因為她篤信九郎一定會來找她,無妨山高水長。
一曲唱罷,一滴溫熱的淚水從阿昭臉頰邊淌落,濺在兩人相扣的手上。
九郎似乎想如同舊時一樣,伸出手去摸索著替她拭去淚珠。
但他的手只舉到一半,便轟然垂落。
一同落下的,是他們數(shù)十年相愛的如夢幻泡影般的年華,是阿昭聲嘶力竭的呼喚。
他聽見阿昭叫他九郎,他真的很想應一句,很想很想。
阿昭癱坐在床榻邊,撫著愛人的尸身慟哭。
“阿昭你別哭,我一直都在。”
我不哭了,可是九郎你在哪啊,我怎么找不到你了。
“阿昭你慢一些,我都追不上你了?!?p> 那我現(xiàn)在停下了,你怎么還沒有追上來?
“放心,無論什么時候,我都不會丟下你。”
你說你不會丟下我的,你說無論發(fā)生什么你都不會丟下我的。
可是現(xiàn)在呢,九郎,你醒一醒,你就說你是在和我開玩笑,你就像上次一樣,就像上次一樣,沒病上幾天就又生龍活虎了。
別再鬧了,九郎,你起來吧,這次,我不偷偷在你手帕上畫畫了,我喂你喝藥,我每天都喂你。
我現(xiàn)在也會批閱奏章了,我能替你分憂的,你醒一醒,天都亮了,你醒一醒好嗎?
等你醒了,我們就去嵩山封禪,你讓位給顯兒,我陪你回長安城,好不好?
我們還有好多事情都沒來得及做呢。
對不起,是我這個人太笨了,我從來都不會說情話,我讓你錯過了好多,只要你醒,你要聽什么曲子,我都給你唱,你要我說什么話,我都說給你聽。
我是真的很愛你啊,求求你,能不能不要離開我。
雪色的帳幔垂下,初春的第一縷陽光升起。
殿前臣民叩首禮拜,天后端坐于寶位之上,卻再無人共君身側。
她歪著頭看向身旁,仿佛故人還在,還會拉著她的手,悄聲的說,
“阿昭,謝謝你陪我?!?p> 那人是她的神明,如今,她的神祗轟然傾塌。
此后山長水遠,唯余乾陵下尸骨凄寒,還有天地間相濡以沫的絕唱。
后世史書工筆,唯一提起過他們相愛的證據(jù),無非是那一句,“天下兵馬大事,悉聽天后裁決?!?p> 不過,人盡皆知也好,無人問津也罷,畢竟他們曾經是真的相愛過,到彼此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一直這樣深深的相愛著。
結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