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的天空一掃北域陰霾。幾只白鷗從海的方向往北飛翔。遠方的山頂雖有云朵簇擁,但潔白無瑕得比牧羊部盛夏的雪棉還干凈。
那應該是南境第一峰嶺---橫斷山脈吧。傳說乃是南境之神右手掌幻化,以五指化作五道橫峰絕嶺,阻隔著鬼雨森林的食人族,同時孕育了南境最大的牧場。
東向望去,幾片薄云飄在日出方位,彼處霞光生暈,太陽的輪廓緩緩展現(xiàn),亮色光線落在肌膚上,讓肌膚隨之染上耀目虹霞,令人舒適的溫暖亦隨即灑來。
在南境的日子尚未滿月,黎戰(zhàn)已經適應了這里的輕簡著裝---除去造訪、會客正式場合,從北方帶來的那些厚重保暖皮裘鶴氅,被嫌棄地扔在掛架上,隨從伺候的侍女們亦有意無意避而遠之。在溫熱的南境,這些皮毛不斷散發(fā)出令人不適的難聞氣味,像極了死老鼠的味道。侯府手工嫻熟的織女們?yōu)橥踝拥钕铝可矶ㄖ屏巳豚l(xiāng)隨俗的紗衣---只讓王子殿下等候了不到兩個時辰。素白輕盈,套裹在肌膚上如水般絲滑。原料是東境平原的桑海陵蠶絲,那里是王國蠶桑久負盛名之地。僅是絲料便歷經五道工序,浸泡,剝繭,抽絲,精選,再磨絲。黑齒穿了一次就愛上了這玩意,既舒適涼爽又顯他魁梧身形,就是料子太薄了,讓他濃黑的胸毛無處隱藏,嚇著了好些小侍女。但他仍決定請侯府的織女們多織納些,好帶回黎王之境。因為這臭美之舉,黑齒被一些同伴嗤之以鼻。而知曉他私人趣味的,深知他的如意算盤。銀蛇卻嘲弄道,他除非渾身長滿半尺長毛,像那塞北長毛羊、長毛象一般,否則穿著這玩意兒,當他前腳跨過白頭嶺,他就會被凍成硬邦邦的石頭。再好的紗衣套在再豐滿挺拔的少女身上,他也只能望而心嘆。
翻過白頭嶺,山那邊的寒風總是讓人有種赤身裸露在冰雪里的凜冽刺骨之感。黎戰(zhàn)從山那邊乘北風遠道而來,自然知道銀蛇所言并非是夸大其詞。當他們往南跨越白頭嶺,他以為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
當盛夏剛剛結束,酷暑的炎熱余勢還未消時,桃山學宮的先生們便聲言:今冬將會是前所未有的凜冽寒冬。
從北方傳來的情報看,寒冬之威似乎已經超乎大多數人的預料。王國北境的信鴿早已接連飛抵王城。雁門山被皚皚白雪覆蓋,現(xiàn)已凍雪成冰,戍關守將蕭北卻將軍在信中說:以往巡關十天半月便可一個來回,如今大雪封山,幾乎所有山道凝結,除去某些狹窄溝壑地勢很低,沒有全部凍住,很多腳梯已被積雪掩沒,半山腰上的抓手被厚厚的冰層裹住,根本沒法抓牢,沒有個把月的時間已經無法完成一次粗略的巡關了,希望雁南郡侯能夠支持更多物資,永遠不會嫌多的鐵料,其他諸如曬干的麥粒、還能燃燒的油燭、尚能穿套的皮貨……倘若物資難以為繼,戍關部隊恐怕難能支撐到明年開春了,那時候大家就只有祈禱關外的荒狼人能安分守己吧。
蕭將軍素來忠勇勤勉,絕非夸夸其談之輩,他的話讓人不能不信。
顧慮到可能破關而來的荒狼人——這個塞外荒原上的兇悍異族,黎戰(zhàn)相信蘇穆郡侯一定會慷慨解囊,傾其所有。當然,免不了回頭就聽到他向王廷傾訴,自己是如何竭盡所能支持戍關守軍的。蘇郡侯向來都不是個豁達大方之人,整個王境的人都知道。而黎戰(zhàn)他那寬厚仁慈的父王---至少王城百姓們如此評價,除了恩賜蘇郡侯應有的物資補償外,興許還會邀請?zhí)K郡侯趕赴王都與之共進晚餐,以示嘉獎。
侍女小心翼翼地將早餐奉上,不再是前一個早晨的米糕和蛋湯。一杯剛剛從微型石磨碾榨出來的鮮橙果汁,一碗煮得恰到好處的香米粥——還特意加了蜂蜜,還有煮熟的野鴨蛋,敲碎蛋殼香味便有了。
嗯,味道真不錯!
在王宮里也極少吃到如此精致的食物。想起剛到南境的時候,前幾餐黎戰(zhàn)還隨不了俗,難以飽腹,他很慶幸曾經在黑熊城的軍旅生活,霍帥的嚴厲造就了他們不俗的環(huán)境適應能力,沒幾日便愛上了南境獨特的飲食,偶爾甚至會想象等回了大王城,他會如何的懷念這里精致的美食。當然還有滿身清香的小侍女,尤其侯府世子高湛送來的那條魚,實在讓人身心愉悅得難以忘懷。她那水蛇般的腰身婀娜繾綣,滑不溜手的肌膚,婉轉輕悠的呢喃......啊哈,南境的姑娘真的是溫柔多情啊!
黃橙橙的蛋黃很大,有點難以下咽,正需要喝一口甜美的鮮果汁送進肚子里。
敲門聲響起。事實上門并沒有關。
“進來!”
懸掛著的紗簾被輕輕撩起,不用回頭看,如此多禮而又儒雅的來客,定然是他的隨行墨宜大夫,曾經的桃山學宮的禮科先生,此次遞交官牒的正使。他于禮儀的恪守執(zhí)著,在很多人眼中,是多么難能可貴的品質,無法不讓人崇敬學宮的禮儀教化。在黎戰(zhàn)眼里,卻顯得過于繁瑣,甚至于有些討厭,尤其是在南境行館,墨宜大夫依舊把自己緊緊的包裹在王室廷臣的制服里---繡著赤色窮奇的灰色皮外套---這讓年輕的王子身心不悅,濃烈的體味實在讓人無法親近,以致香蜜粥喝了一半便再無胃口。
他需要呼吸一點屋子外面的新鮮空氣。
墨宜大夫跟往常一樣躬身行禮,帶著歉意說:“打擾王子殿下的雅興了,下臣......”
他雖然古板,但他深懂察言觀色之道,或許他也在無意中聽了墻根。有些侍女偶爾躲在花園角落或樟樹底下逐一品評這些來自黎王之境的遠方貴客,雖然不盡實言,比如他們共執(zhí)一詞于王子的溫和寬厚。某些也誠如事實,如墨大夫的嚴厲固執(zhí),或只要他從附近經過,只需鼻子嗅嗅,就能知道是他了……至于王子殿下的兩大忠實護衛(wèi)之一的黑齒,長得粗獷如黑塔卻時常自降身份與小侍女們閑聊......
“我的肚子快被果汁撐爆了,正需要出去溜達溜達,墨大夫來的正是時候......院子里的花香怎么也聞不夠!”
小侍女被王子的玩笑逗笑了。
墨大夫識趣地退開兩步,雙臂微微用力夾緊。
黎戰(zhàn)示意小侍女可以收拾了,自己轉身出門,走下樓梯,守在樓梯口的侍衛(wèi)紛紛向王子殿下致意。
南境真是個好地方,北方時值嚴冬,這里庭院中的花兒依然開得艷麗無匹。那墻角栽種的幾株月季,巴掌大的花朵開得紅艷艷似火;院墻半高處,錯落放置的瓦甕里精心培植著墨蘭、蝴蝶蘭、荷冠蘭等名種……溫和晨風迎面吹來,攜著花香氣,令人神清氣爽,尤其是墨宜處在黎戰(zhàn)的下風向。
“墨大夫,今日行程可有變化?”
墨宜大夫見王子打量著那幾株富貴蘭,微微欠著身子,沒有靠近,提高了音量保證讓殿下聽得清楚:“照侯府的安排,侯府世子將在山下牧場舉辦飛馬武會,特邀王子殿下駕臨同閱?!?p> 武會在北方很常見,幾乎每隔三個月便會有名聲在外之人擇日擇地舉辦,給日復一日的枯燥生活增添了些許樂趣,也有不少人才藉此良機得露頭角,得到了王侯高門之家的贊賞或召用。黎戰(zhàn)前前后后也參與過三次大比,距離上一次全國性的大比---黑水大武會,已經過了一年多了,今年秋的雁門云臺武會未能如期舉行,因黎王風疾正盛,其余尋常武會幾乎看不到諸位王子的身影。南境人的身影亦如寒冬鴻雁般稀有罕見,他們似乎從來都沒有派遣代表參與過大型武會,即便是去年王太子黎琮所辦的黑水大武會,除非黎王明旨勿要缺席??v然面對著來自黎王之境、東境平原和白石谷地的無情嘲諷---南境人都掉進了錢眼里,僅有惡臭的錢幣可以讓他們興致昂揚,竭盡全力爭取。其余諸事于他們而言皆如糞土---他們依然心無波瀾,無動于衷。
時移世易,這次五香侯世子高湛竟一改舊習,發(fā)布號召令,意圖集結南境武者,接下來七日將在橫斷山東面的山下牧場舉行南境十數年不曾有過的隆重大武會。
或許會很熱鬧,南境至少有十五年不曾有過大型武會了吧?雪湖大陸的人們應該還沒有完全忘記英雄的傳統(tǒng)---永不停息地戰(zhàn)斗?;蛟S,境況會出人意料的---慘淡,畢竟南境人是出了名的“好財惡戰(zhàn)”,他們向來缺少傳統(tǒng)的英雄。幾百年前的屠龍之戰(zhàn)中,南境一直左右逢源,靜觀虎斗,直至龍旗被圍困在絕龍嶺,赤色窮奇勝勢已定,高氏才落子生根,投入黎王之下,成為了一方諸侯---南境之主。
高湛是南境世子,未來的五香侯,既然誠摯相邀,黎戰(zhàn)便盛情難卻。不難想象,此舉正是他未來統(tǒng)治南境方略的信號之一。
“有的人從不出劍,不是他的劍術有多么的糟糕,而是他不想過早的暴露自己的真正實力!”就在南行的前夜,左輔相陰嵇特意造訪了黎戰(zhàn)王子,杯盞之間,陰嵇沒有循循而論他的文治之道,而是一反常態(tài)的以劍論武。這句話讓黎戰(zhàn)記憶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