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舊是灰蒙蒙的天空，朦朧，如夢初醒。污染渾濁的空氣壓抑著人們的內(nèi)心，這便是后巷的獨特景象。肆意地排放廢棄物，是很多實驗室的通病。然而，面前身著白大褂的女子卻帶來一股沁香氣氛，似乎是花香。清新淡雅，與骯臟灰暗的后巷街道形成鮮明對比。整所實驗室整潔幽暗。儲物架上的數(shù)個水晶球與在其中散發(fā)出多彩熒光的內(nèi)容物，如同深黯星空中的點點星辰，共同營造出一種近乎夢幻的氛圍，仿佛置身于夢境。
恍惚間，亭誤以為面前的女子是個天使。
“你好，‘暴殺天使’，歡迎光臨收集夢境實驗室，我是你的向?qū)?，同時也是這里的研究員，稱呼我06即可?！眽牧耍约撼商焓沽?。
察覺到亭疑惑的目光，06捂著嘴笑道：“哈哈，‘暴殺天使’是我們私下對您的稱呼?！?p> “這里是夢幻島旗下的收集夢境實驗室，我們的業(yè)務范圍包括但不限于夢境提取和夢境重現(xiàn)?！蓖そ舆^06手里的菜單。
“前者可以出賣自己的夢境獲取資源，后者可以付費體驗夢境，如果您想要體驗他人的生活或者想要永久遺忘什么的，可以體驗我們的服務喲，我們的夢境提取技術(shù)和人格代入技術(shù)一定會帶給您完美體驗，不過對于您，我們就不收取費用哦?！?p> 其實在很久之前，亭都認為自己所謂的做夢都是DHA內(nèi)置系統(tǒng)對記憶的復讀，直到后來她發(fā)現(xiàn)其居然能夠進行夢境模擬，這一點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還是說這是只屬于她這個人造雲(yún)體的真實之夢？
直到某一天晚上，她感覺自己在穿過那些蒼白的回憶……
她看到自己剛醒來的樣子：因身著奇怪的拘束服而緊繃著身體。
“我是DHA3.4Tinc殺戮神初號機，可被簡稱為亭?！?p> “你們好，我的造物主們?！?p> 頓時，掌聲雷動……
場景變換，亭眼前一黑。她有些郁悶，因為這讓她想到了“死”。緊接著，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于一眾研究員和士兵之間，同他們一起隔著厚厚的特種玻璃屏觀察那正在大型自動化攻防訓練單元中艱難求生的瘦小身影。
他們看不見她，她在看她自己。
瘦小的人面無表情地在無盡的鋼鋸激光中穿梭，略顯愚笨，時而被鋸成兩半，時而被高能粒子束蝕穿頭部，時而被陷阱折磨得面目全非。在瘦小的人死亡后，大概過了3分鐘，單元內(nèi)又會進來新的小人，替代之前的那個遭受新的苦難。
最后，在反反復復死了34100次后，亭成功“畢業(yè)”——她無傷通關(guān)并毀掉了單元核心。截至出廠，自意識初載入后已過去6年127日16小時45分鐘26秒37毫秒。
最后的最后，研究所命令她去清理尸體，也就是她之前用報廢的載體們。
地下第九層，臭氣熏天。
各種有頭的，沒頭的，缺胳膊少腿的，完整的，斷成幾節(jié)的，新鮮的，腐爛的，沉默的，已經(jīng)成為一灘不明糊狀物的尸體，應有盡有，齊聚一堂，一望無際。尸山高聳入頂，填充了偌大的地下室的每一個角落。
詭異的是，這些尸體的頭，在身體上和不在身體上的，成型的和不成型的，有眼珠的和沒眼珠的，都突然扭過一個怪異的角度，對她投來空洞的視線。
她的心“咯噔”一下。
亭終于確信自己是在夢中，而不是在記憶里了。
異能涌出，將尸體焚燒殆盡。
她突然想起“死”是什么感覺了，那是意識懸浮于一個極黑亦極白的空間，沒有“傳感器”的感覺，沒有身體的感覺——沒有載體的感覺。她只得對自己不斷檢索。時間失去意義，無限放大亦或是無限縮小，“思考”就這么出現(xiàn)了。
……………
思緒回到現(xiàn)在，望著面前熱情的招待員，亭迫不及待地要求了“夢境催化”服務。事實上，她在造訪此地時早已做足功課。經(jīng)過查詢，發(fā)現(xiàn)不少前去體驗夢境的游客聲稱自己見到了“不應該出現(xiàn)/不屬于自己夢境的東西”。
“祝您好夢…”亭又一次墜入夢境。
在支離破碎，由暖色，高飽和度，低保真的像素和幾何圖形組成的世界里，她失去所有記憶，化作一位父親，漫無目的地奔走，最終，在一個手提箱中找到了自己的胎兒。形若蛋仔的胎兒眉開眼笑，喊“爸爸”，緊接著皮膚瞬間變得蒼白，像溺尸那樣。胎兒露出恐懼的神采，他的一條腿像面條般延長，足端變成電鉆，向頭部鉆去，血肉飛濺……
亭這就醒了。良久，說道：“很不錯。”
06見亭似乎很滿意的樣子，便笑臉盈盈地介紹起本實驗室宗旨：
“都市就像一個不斷膨脹的氣球，表面看起來很華麗，但內(nèi)部卻充滿了空虛和腐敗。隨著都市同質(zhì)化進程的加快以及科技水平的提高，夢想什么的，也隨之而去了。
“人們的心靈被剝奪了光明和希望，只有無盡的痛苦和哀嘆在回蕩。沒有夢想，每個人都只是絞盡腦汁想如何活下去罷了。最終，痛苦消解，只留麻木。碎片化的生活，讓人們的夢想也碎片化。你是否擁有過一個完整的夢想？
“我見過像人一樣的機器，也見過像機器一樣的人。不同的是，后者比比皆是。工業(yè)化、模式化的流水線上的人們，只得被時代的洪流裹挾著前進。
“我們的最終目標，便是在都市人的內(nèi)心種下‘夢想’的種子……”
06滔滔不絕，可亭卻沒有認真聽，她仍在回味剛才的夢境。亭的核抑制器壞了，這意味著她不得不降低理智維持模塊的算力投入，分出部分用于處理思考和情緒問題。她的信息處理能力下降，剛剛的走神便是這個原因。亭不愿意去研究所重裝核抑制器，因為怕自己進去了就出不來了。自己似乎還能靠偽裝撐一段時間。
亭的目光掃過一只發(fā)出蒼白色光芒的玻璃球，內(nèi)心悸動，突然對它來了興趣。亭拿下那個水晶球：“我要…體驗這個。”06連忙閉嘴，慌忙跑到后臺，回來時手里拿著個帶柄的金屬制捕夢網(wǎng)。
“夢之劍α型，用它就可以訪問水晶球里的夢境了?！?p> 接過夢之劍，亭的眼神頓時犀利了起來?？磥?，“那個事件”與“夢幻島”多多少少有點關(guān)系。亭握著夢之劍，在水晶球表面輕輕敲擊?！岸＿省钡囊宦暣囗?，亭的意識再次陷入朦朧……
亭在無盡的黑暗中奔走，與“死”不同的是，她能感知、并看到自己的身體，盡管除此之外別無一物。也有種腳踏實地的感覺，可地面平整得不像樣。
遠處漸漸出現(xiàn)了一個光點，她向著光點跑去。光點變成光斑，柔和的白色，不是蒼白。光斑變成光海，白色愈加刺眼。她得以看到，那是一片在純黑世界中的白色花海，一朵朵白色花束綻放于黑色地平面之上。當亭步入這片花海時，一種被推斷為“安寧”的感覺涌上心頭。白色郁金香舒緩地散發(fā)出柔和的光茫，白色的粒子自花瓣間隙滲出?；ò瓴吝^腳踝，帶來一種說不上來的愜意感。
一位衣著樸素的少女，靜坐在花海中央，盯著面前舊電視機的雪花屏發(fā)呆。
“電視機放的那些東西，同外面的世界一樣令人作嘔。
“我終究還是躲在房間里罷，用筆記下我的每一個夢境
“多么希望能像魔女一樣騎著掃帚自由飛翔，在夢里，我做到了，最后以摔下床而夢醒告終。
“如今，我永遠都不會醒來了?！?p> 空氣中彌漫著不知誰的喁喁細語。
突然，少女扭過頭，平靜地看向來者：“無名的旅人喲，你也是追隨著永恒至此嗎：”少女摘下一朵白色郁金香，遞給亭。亭不明所以地接過來。
然后，夢境像鏡子般破碎。夢醒，發(fā)現(xiàn)手中居然握著一支晶瑩、嬌嫩的白花，散發(fā)出柔和的白光。
識別名：White pool
研究員獨有的好奇心使06興奮至極，雖然也有過從“水晶球”中提取D.H.A.的記錄，可那畢竟是小概率事件，但居然就發(fā)生在她的眼前。06試圖搶過白花仔細觀察，但被亭敏捷地躲過了。
就在這時，傳來了玻璃被砸碎的聲響，隨即警報聲大作！有人無視實驗室的安保系統(tǒng)強行闖入！“他們來了！”研究員以及安保人員試圖阻擋，但轉(zhuǎn)眼間被打倒在地，整個實驗室哀嚎一片。
一位身著深褐色骷髏連帽斗篷的女子，右手扛著把巨斧，左手拎著一個昏死過去的研究員，帶領(lǐng)一隊人，闖入亭和06所在的車間。
“罪協(xié)會，‘斷罪之影’，米蘭達，以及，‘夢幻島’的技術(shù)征收人員?！眮碚咦詧蠹议T。
“殺戮神，沒想到你也在這?！泵滋m達看了眼亭，繼續(xù)說道，“我們掌握的信息表明該實驗室正在進行未受‘夢幻島’批準的技術(shù)研發(fā)。根據(jù)協(xié)約，你們有必要向‘夢幻島’無償上繳該技術(shù)?！毙矗?6，“你就是他們的頭兒吧?！?p> 06怒不可遏：“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不可能把技術(shù)上交給那種研究所，天知道研究所會利用它干些什么傷天害理的事！這有悖于我們實驗室的宗旨，我和我的同事們都是這樣想的。”
“可惜，并不是這樣。你的這位同事為了保命什么都交代了?！泵滋m達將手里拎著的研究員狠狠摔在地上。“本來，你們?nèi)绻x擇上繳技術(shù)便可存活，然而，已經(jīng)沒有這個選項了。”米蘭達嘆惋道，“根據(jù)他交代的，我斷定你們的實驗觸犯了都市禁忌。所以我在此，對該實驗室，以及所有實驗室所屬人員，進行抹除。”
語畢?！安唬∧悴荒苓@樣…不能將我們的心血毀之一旦…”06崩潰地抱著頭，向?qū)嶒炇疑钐帥_去。在她身后，不斷地傳出研究員被斬盡殺絕的慘叫聲，其中也包括那個告密的。亭握著花朵，選擇冷眼旁觀，見死不救。她的內(nèi)心是如此的平靜。
處決完所有的相關(guān)人員后，亭跟著米蘭達一眾人，向著實驗室的深處探索。實驗室深處如同迷宮般彎彎繞繞，最終，他們來到大樹的面前。星云般的物質(zhì)在樹的枝丫間流動，在黑暗中熠熠生輝，似乎在他們面前的，便是整個宇宙。
06倚著樹癱坐在地，她早已恢復冷靜?！斑@么多年來，我一直在收集夢境，澆灌這個大樹。這棵樹便是我的夢想?！?p> “我堅信，當它開花結(jié)果之際，便是夢想在人們心中綻放之時。
“如果你認為這觸犯了禁忌，那我無話可說。
“收集夢境什么的，只是拾掇人們擯棄的靈魂碎片罷了。我一直都知道的，只是不愿承認。
“都市摧毀了那唯一一片綠蔭，連同那在枝頭含苞待放的花朵?！?p> 不知何時，06的身上長出帶有花苞的枝條。她站起身子。一旁的征收人員抬手就是一槍，子彈卻被一層看不見的屏障彈開。
“在幼時夢想成為園丁的我，如今已然背道而馳
“而失去夢想的人們，回不到過去，也到不了將來。每一天都是對今天的重復，又是什么支持著我們步履不停？
“盲目地追隨虛幻的信念，并且樂此不疲的人，是他們，也是我。秉承著濟善天下的理想，卻在現(xiàn)實的碾磨中原型畢露。除了自己，我們別無選擇。我們的夢想簡單，渺小，可笑至極，可這畢竟是我們的夢想……
“……”
“然而，在某些連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時刻，夢境漸漸枯竭，夢想在不知不覺間緩慢凋零，最終只剩下仍未成熟的花朵。
“嘲笑吧……忽視吧……卑微的、底層的我無論如何都只是都市之輪下的一株葦草?？v使他們早已離我而去，今夜，我將獨自綻放?！?p> 驚詫間，米蘭達連忙操起巨斧向06暴突而去，但是已經(jīng)晚了。06身上的花苞已然綻放，臉、身上開滿橘黃色花朵。她背上的橘黃色花枝，像翅膀一樣。整所實驗室瞬間淪陷為橘黃色的花海。與此同時，她身后的夢之樹陡然爆發(fā)出強烈光芒。在巨大的落差和無盡的黑暗中，06終究是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答案，覺醒了。橘黃色，是夢想與希望的顏色。
夢之樹完全共鳴，D.H.A.覺醒
識別名：山茶花
看似重如山巒的巨斧被06左手的花團輕輕擋下，右手的花枝順勢突刺，貫穿了斷罪之影的胸膛。
米蘭達吐出血來。
……花團揮舞，花瓣紛飛，沁人心脾的香氣掩蓋住血腥味。突兀地從地面穿出的花苗，自下而上穿透在場每一位人，且以血為給養(yǎng)，舒展枝條，綻放花朵……
亭看了看自己被花枝貫穿得千瘡百孔的身體，略感無語……
……………………
事后，米蘭達向亭表示感謝。如果沒有她的挺身而出，他們或許難逃厄運。隨后而來的“夢幻島”所屬清掃人員（清道夫）對06的尸體以及大樹進行回收，并填平了實驗室。說不定，我們不久之后就能見到從06身上提取的D.H.A.。
有艾若在，修補身體的創(chuàng)傷輕而易舉，亭的內(nèi)心卻五味雜陳?；蛟S是核抑制器壞掉的緣故罷，她第一次對自己的殺戮，感到淡淡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