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小嬋自己一個人走回大廳時,杜諾正好推著老爺子從另一道門走進來。她本想當個一貫的旁觀者,站在人群里遠遠兒地看,誰料杜諾一眼就看見她——估計是一身橄欖綠的人在人群中不太容易被忽視。她不得不走過去,站在他身邊,同樣也是站在老爺子身后。
杜家老爺子骨子里還是個比較傳統(tǒng)的人,只讓杜家子孫挨個兒在他面前說幾句話,鞠個躬就算拜壽。從頭到尾,他只是笑著,時不時說上兩句:“好好好…好好好…”
上前鞠躬的杜家人都不免要多看站在杜諾身邊的巫小嬋兩眼。杜諾跟嚴姍姍的事兒杜家人都清楚,現(xiàn)在他身邊竟然出現(xiàn)另一個女孩兒,不免引起一番猜測。
老爺子是真疼杜諾這個孫子,最后杜諾和巫小嬋一起給老爺子鞠過躬以后,老爺子還特別的拉著兩人的手,說:“你們都還小,要好好兒處著。老頭子我怕是沒那個福氣看到小諾成家的那一刻咯…孩子,好孩子…”
“爺爺,大壽之日,說什么胡話呢!您好好養(yǎng)病,一定有機會的…“
老爺子老淚縱橫,杜家的人真真假假個個兒也都紅著眼眶。巫小嬋抿起唇,看到杜諾臉上那種她從未見過的悲傷,心里也一抽一抽地疼。原以為看過那么多的悲歡離合,尸山血海也淌過,她對于世間感情已經(jīng)能做到漠然相待,但似乎不是。不管是魏明的事,還是現(xiàn)在杜老爺子的事,她所能感受到的痛甚至不會比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人少。
杜家人不敢讓老爺子太勞累,老爺子簡單地跟客人們說過幾句話后,他們就堅持讓老爺子回去休息。臨離開前,老爺子又跟杜諾說:“以后多回來看看,外面再好,也比不上自家宅院…”
壽星離開后,大人們到別處說話,大廳里就只剩下一幫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廳里擺的那個九層大蛋糕也沒有人動,差點兒就成為擺設(shè)。杜諾本著不浪費的原則,給一個個的都切下一大塊兒,親自送到每個人手上。那對雙胞胎被自家保姆抱著,一點兒也不計前嫌地接過蛋糕。杜諾也不知在說什么,惹得倆小孩兒呵呵地笑。
巫小嬋遠遠兒的看著,掂掂手上兩塊兒份量很足的蛋糕,正尋思著找兩個人送出去,就見兩個穿一身紅黃的男女向自己走來?!暗案猓o。”兩人笑著接過。女人大膽地打量她,說:“怎么不和他們一塊兒玩兒?”那邊桌上一幫人圍在一起玩兒撲克,個個都一副賭場老手的模樣,正襟危坐,皺眉思索,就是沒人說一句話,看著倒還挺像那么回事兒。
巫小嬋搖頭,說:“我不太會?!薄安粫梢詫W嘛,小諾又不是怕輸錢的人?!迸苏f。這話聽著總覺得不太舒服啊——巫小嬋心想。
男人主動伸出手,說:“我是小諾的大哥,馮律。外公看來很喜歡你?!蔽仔群退帐?,就聽旁邊的女人說:“是啊,想當初我嫁給馮律的時候,老爺子都沒正眼瞧過我?!边@已經(jīng)不是單單讓人不舒服,而是不喜。正在這時,杜諾端著兩個空盤子走過來,盤底還有些蛋糕碎屑。他就像沒看到那一男一女一樣,一攤手,一張苦臉很無奈地對巫小嬋說:“沒辦法,被倆倒霉孩子弄的?!币路弦舱瓷闲S黃白白的奶油,若不是離得近,巫小嬋還真沒看清。
“要不要換件兒衣服?我讓人去拿。”馮律說著就叫住一個下人。杜諾抬手制止:“不用那么麻煩,擦擦就行?!薄耙彩恰彩?,那你們慢慢聊,我們先去陪陪客人?!瘪T律說。杜諾淡淡地應(yīng)聲兒“行”,從始至終都沒看那兩人一眼。
此時已有精明的下人拿來一條干凈的手帕,巫小嬋接過,邊幫杜諾擦衣服上的奶油,邊說:“你和他們的關(guān)系似乎不怎么好?!倍胖Z老實地張開手臂任她擦,說:“大家族事兒多,兄弟間不親近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兒。再說,他也不是我親大哥,不過仗著比我早生幾年,霸著個兄長的名頭?!彼胂耄蝗徽f,“姍姍姐是爺爺一個老戰(zhàn)友的孫女,她父母死得早,又沒有親戚可以托付,爺爺顧念戰(zhàn)友情分,所以,她是在杜家長大的。我們從小就認識?!蔽仔葐枺骸扒嗝分耨R?”杜諾答非所問:“我現(xiàn)在拿她當姐姐。”巫小嬋斂眉,只專注的看著自己的雙手,說:“其實,你沒必要告訴我這些。”“我只是想讓你知道…”為什么呢?巫小嬋想——是因為你喜歡我嗎?可我完全不懂拒絕,也不懂得回應(yīng)。
“小嬋,你再擦下去,我這衣服準得被你擦破。想什么呢?”杜諾握住她的雙肩,說。巫小嬋抬頭,剛想說“沒什么”,就感到白光一閃,緊接著“咔擦”一聲響起。文竹朝兩人招個手,欣賞著他剛才拍到的照片一搖一晃往別處去。巫小嬋退后兩步,說:“送我回去吧,我不想錯過訓練結(jié)束的聚餐?!倍胖Z下意識的想挽留:“文可不也沒去嗎?你要是餓的話,我讓廚房給你做點兒東西…”“我說我要回去?!倍胖Z知道,巫小嬋一旦固執(zhí)起來,自己說什么也無用,于是只得叫來人把她送回去。他本想親自送,但杜家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去做,實在走不開。
亞歷斯學院附屬高中部為期三周的新生野外軍事訓練結(jié)束后,以班級為單位聚餐。巫小嬋讓司機把車直接開到事先約好的地方,就打發(fā)司機離開,一個人慢慢走到聚餐的地方。
訓練一結(jié)束,學生們一個個都迫不及待地脫下迷彩服,換上自己平時的衣服。不少愛美的女孩子也化著淡妝,所以巫小嬋這一身兒倒沒顯得突兀。只是葉孤舟在看到她時,稍微有點兒詫異。
三十幾個人圍成四五張桌子,嘰嘰喳喳說著話。一場軍訓下來,相當于與世隔絕大半個月,話題自然不怕少。巫小嬋在葉孤舟旁邊的位置坐下,才發(fā)現(xiàn)他們這一桌大多都是女孩子,只有葉孤舟和趙司兩個男生。鄰桌的徐蕾向她舉起杯子晃晃,表示歡迎,巫小嬋也舉杯示意,嘴唇沾到杯沿,才知道杯里并非白開水,而是白酒。看到徐蕾一飲而盡,她皺皺眉,最后還是把杯子放下,一滴未沾。徐蕾看到也沒說什么,轉(zhuǎn)過頭繼續(xù)跟旁邊的人說話。
他們選的地方倒不是多么高檔,不過街邊的一個自助餐廳。套用一個組織者的話來說,太高檔的地方反而沒意思。
巫小嬋到得并不晚,應(yīng)該說剛剛好,大家伙兒也才開吃?!拔液托热ツ命c兒東西?!闭f著,葉孤舟拉起巫小嬋,在人擠得滿滿的餐廳里左拐右拐來到自助餐架旁。葉孤舟邊拿盤子撿些巫小嬋愛吃的蔬菜,邊問:“你離開…是因為杜諾的事嗎?”巫小嬋點點頭,沒有絲毫隱瞞:“他爺爺大壽,找我當他女伴兒?!彼徽覄e人,為什么偏偏找你呢?你就不懂拒絕嗎?葉孤舟一席話在舌尖打轉(zhuǎn),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他無權(quán)干涉巫小嬋的生活,也不能改變她的決定,即使他們已經(jīng)足夠親近。
在巫小嬋看來,自己只是她的朋友——或許她更愿意把自己當成小店的店員。葉孤舟知道,以此身份有些話不適合由他說出口。
“橄欖綠很適合你?!毕氚胩欤f出這么一句。巫小嬋但笑不語,想起那個最討厭橄欖綠的女人,有些哭笑不得。不過杜諾的眼光確實不錯,饒是她不怎么打扮的人,也覺得這個扮相很好。若是讓她自己挑指不定得鬧出多少笑話。這邊,葉孤舟看著巫小嬋眼角帶笑,心里堵得慌,以為她在想跟杜諾有關(guān)的事,那邊巫小嬋想的卻是——是不是應(yīng)該找個時間給小舟也買幾套像樣的衣服,作為她的店員,總不能穿得太寒磣。
兩人回到桌上,就見同桌的幾個女孩子推推嚷嚷地不知在說些什么,眼睛還時不時往兩人身上瞟。終于,其中一個女孩子臉紅紅的問巫小嬋:“你不是葉孤舟的女朋友吧?”巫小嬋一愣,再掃掃她們的表情,大致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兒,說:“不是。”女孩兒頓時松口氣,接著又羞又緊張地對葉孤舟說:“我覺得你人不錯,做我男朋友吧?!痹捯怀隹?,一桌的人都跟著起哄,鄰桌的男生還輕佻地吹起口哨。果然,哪兒的少男少女都是一樣的情懷。
女孩兒羞得不行,就想掩面逃跑,奈何被旁邊的姐妹駕著,只好不自在地坐著,一副想看又不敢看面前的葉孤舟的樣子。葉孤舟看一眼巫小嬋,她神色自然,該吃吃,該喝喝,仿若毫不在意。他不禁搖頭苦笑,本想像以往一樣干脆地拒絕,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話到嘴邊卻變成:“可以?!比~孤舟旁邊另一個女孩兒自覺地讓出座位,讓那告白的女孩子坐到他身邊,葉孤舟很是知禮地幫她添菜,如此又是五六聲起哄的哨聲。
巫小嬋本來安心地吃著,桌面下突然有人輕輕地踢她。她放下筷子,問旁邊的趙司:“干什么?”趙司湊到她耳邊,低聲問:“你真的不介意嗎?”巫小嬋反問:“我應(yīng)該要介意什么?”趙司瞪大眼睛,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她應(yīng)該介意什么還是裝不知道她應(yīng)該介意什么,看巫小嬋一臉的疑惑和茫然,只得轉(zhuǎn)過身去,往自己嘴里大塞一片兒生白菜,自嚼自的,不再瞎操心。
那天吃完飯,班長姚一臣大手一揮,一班三十多個人轉(zhuǎn)戰(zhàn)京市最豪華的KTV。幾個麥霸搶麥搶得很熱鬧,唱歌時吼得聲嘶力竭。葉孤舟和那女孩兒覃汐被半強迫地合唱一首《千年等一回》,亮瞎人眼。葉孤舟和覃汐的嗓子都很好,把白蛇和許仙的愛情故事唱得纏綿悱惻,成為一大亮點。麥輪到巫小嬋時,她悄悄塞給趙司,一個人走出包廂。
京市的天空永遠也比不上蘇市,至少在巫小嬋看來是這樣。紅紅綠綠的光把天幕染得渾濁不堪,全然沒有黑夜原本應(yīng)有的墨般的深沉。她的耳朵里縈繞著混雜著少年人、青年人和中年人的歌聲的聲音,忽然有點兒不知所措。一種飄零感毫無理由的占據(jù)她的整個身體,在神經(jīng)里,在毛細血管里,在全身的動脈經(jīng)脈里亂竄。許多往事如黑白電影般掠過心頭,她什么都抓不住。手穿過那些影像,一半陷在黑暗里,一半白得發(fā)亮。
“時光”的上任店主、那個溫和淡然的男子曾經(jīng)對她說過一句話。
“我們這類人,需無情、無心,自然不能有家?!?p> 竹音,竹音,小嬋怕不能擔此重任。當初你把“時光”交給我,是否根本就是個錯誤的決定?不管是得失卷軸的事,還是鬼面青銅鈴的事,又或者是縛命鎖的事,我都沒有做到無情、無心,我終究…不是一個合格的店主。如此,你還會回來嗎?
包廂里,葉孤舟對著那扇關(guān)閉的門發(fā)呆。巫小嬋拉開門的那一刻,他差點兒就想出聲阻止。她說過——世間任何一扇門,都可以通向那個不在時間之中也不在空間之中的小店。他怕她一腳踏出,便已與他在兩個世界。就像那天她突然來到自己面前一樣,說不定哪一刻,她就會這樣突然消失——在他的整個人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