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瘋狂地笑起來,一閉眼,眼中卻滑下兩行清淚。她摸著自己臉上的疤,說:“我拼盡修為,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也沒能救回她。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遇到一個男人,他說他能幫我。不過他也只能保有預(yù)蛇骨不滅。”
眉娘問這個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男子:“你為什么要幫我?”男子溫柔一笑:“我們是同病相憐…”
“那個男人就是竹音吧。后來,他用有預(yù)的蛇骨鑄成三只鐲子,一只給孫五郎,一只給你,一只他自己留著,對吧?”巫小嬋說。
九尾說:“你很聰明?!?p> “這不難猜?!蔽仔忍а壑币曀?,“可是,他跟我說——古鐲有預(yù),性殘,主人必須以亡人尸骨喂養(yǎng),方可撫平它的兇性,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薄笆前?,”九尾苦笑,“這就是逆天的后果。有預(yù)她…本該形神俱滅,現(xiàn)在只余三截蛇骨,竟落得個兇殘的性子。跟她生前真是一點兒都不像…所以,我才會向那男人要一座城。這里的人原本都生活在那上面,”她用手直直向上指,“現(xiàn)在不過是換一個地方,從上面到下面,連位置都不曾改變一點兒。這里的人,一樣會生、會老、會病、會死,但是在這座城里沒有墳場。”
九尾隨即嘆道:“這世上哪有什么天、什么地?有預(yù)真傻,把自己祭給天地,可是誰能真正的千秋萬世?千秋萬世啊…”
戉楆心疼的摩挲著自己手上的鐲子,不經(jīng)意間抬頭,發(fā)現(xiàn)九尾竟與他做著相同的動作。
孫世書出聲:“你說的孫五郎,難道是…”“對,就是你孫家祠堂里供著的那個人,他后來改名,叫‘孫念預(yù)’…”孫世書張張口,說不出話來。
屋子里忽然昏暗下來,巫小嬋抬頭往外面的天空看,黑的“天”和白的“天”正漸漸模糊,黑的變成白的,白的也正在變成黑的。在這座城里,永遠是半邊天黑、半邊天明,而界限呢?界限永遠模糊不清。
巫小嬋問:“你把我們引來此處,應(yīng)該不只是讓我們聽你講故事吧?!彼曇舻?,顯得有點兒冷清。
“你跟他,真的是一類人?!?p> 巫小嬋怔住,回過頭來看她,卻只是聽到她說:“我確實有別的目的?!?p> 巫小嬋有點兒恍惚,剛才那句話是她說的嗎?什么叫——一類人?
“前幾天我做夢夢到有預(yù),她說要我做一件事。所以…”不知為什么,她沒有再說下去。巫小嬋盯著她的臉看,突然覺得她的表情不自然,盡管她的神情依然悲戚,“你們跟我來?!?p> 兩人一妖尾隨九尾來到一塊空地上,在白的天和黑的天模糊不清的界面上有一棵枯樹,像是女人的手。九尾把戉楆拉到樹下,讓他靠在樹干上,竟對他說:“睡覺。”“嗯?”戉楆瞪大眼睛,很是奇怪,但轉(zhuǎn)念一想——狐祖這么做肯定有她的用意,于是乖乖聽話,閉上他那雙狹長的銀眸。
恍惚中,戉楆看到一幅畫面,畫面上很多人,他們好像在說話,好像又沒在說話,只是笑,笑的聲音很像說話。支離破碎的。光怪陸離的。他突然出現(xiàn)在畫面里,面前有一個人,高踞于王座之上,腳下跪著許多人。戉楆沒見過人域的王宮,但很奇怪的,他知道這里就是人域的王宮,而王座上的人就是人域的王。他屏著呼吸,一步步靠近那人。然后,那人慢慢抬起頭來…
“啊!”戉楆驚叫著醒來,像是看到什么極可怕的事情,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他看向同醒來的九尾,她卻是一副了然的樣子,拍拍他肩膀,站起身來。戉楆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臉上神色一會兒變白一會兒變黑一會兒變紅,最后連親疏都不分,抱著孫世書就使勁兒捶他后背。孫世書被捶得差點兒背過氣去,一腳將他蹬開,狠狠的啐一口:“瘋子!”戉楆被踹到地上,竟然不惱,而是癡癡地笑起來。
巫小嬋看向九尾,那眼神像是在問:他沒事兒吧?九尾走過來,卻將那個從孫家那兒取來的鐲子套到巫小嬋的手上:“古鐲有預(yù),能預(yù)知未來。竹音說的話,沒錯。”她繞到巫小嬋身后,突然推她一把。巫小嬋趔趄一下,在枯樹面前站定,然后遲疑的躺下,閉上眼睛…
“就是這樣?”
“嗯,就是這樣。”巫小嬋說。
聶瑤疲累的趴在柜臺上,有氣無力地說:“本來我還在為無緣得見狐祖而自哀自憐,現(xiàn)在聽你這么一說,倒也不覺得有多遺憾。這種經(jīng)歷,實在算不得多么驚心動魄。”“嗯?!蔽仔赛c點頭。她給自己倒上一杯茶,席地坐在雕花矮幾案前,一只手把茶杯送到唇邊,卻是半點兒也沒沾。聶瑤把身體往前湊,挑眉問她:“哎,你在那棵樹下是不是真的看到什么?”“啊…哦。沒,沒什么…”巫小嬋低下頭,抿一口茶。聶瑤突然一怔,原來,她也會說謊…
戉楆和孫世書再睜開眼時,已經(jīng)回到地面上,站在那一棵樹下。它仍然女人的手似的張著朝著妖域的方向,像是想抓住什么,但卻無論如何都抓不到,讓人感覺很絕望。
奴兒一看到戉楆,就驚喜地呼出一聲,從侍工的身上下來,又雀躍著撲到戉楆懷里。綠路對他說:“沒事兒就好,我們回去吧?!薄班?,好。”戉楆牽起奴兒的手,轉(zhuǎn)身一步一步向妖域的方向行去。侍工和綠路跟在這一妖一人、一大一小身后,走著走著,忽然聽到前面的戉楆說:“我會把奴兒養(yǎng)大,養(yǎng)到他二十歲、三十歲,咱們奴兒以后…可是要當王的人…”“戉楆,你——”戉楆站定,回過頭來對侍工說:“侍工大哥,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個叫‘婻兒’的女子,一定不要錯過她。”
“綠路大哥,你以后若是想做妖域和人域之間最大的貨商,一定要記得到人域王城西城門的干果鋪子去一趟,找一個叫做‘錢掌柜’的人。同樣的,千萬不要錯過一個叫‘晃兒’的小鷂妖。這是個很可愛的小家伙。”戉楆說完,轉(zhuǎn)過頭繼續(xù)往妖域里走。
“奴兒,跟爹爹回家?!?p> 熾白的陽光利刃一般切割云團,竟分明把妖域和人域分成兩個天地。一大一小相握的手上,有一只蟒綠色的鐲子,把它周圍的光都染成綠色,小蛇一樣盤曲著,吐著猩紅的信子。那棵女人的手似的枯樹,朝著那一大一小的背影張開。它想抓住什么——終不可得。
孫世書駐足良久,終于轉(zhuǎn)身離去。他的手上捧著一個木制的盒子,表面裂痕交錯。這盒子看似簡陋,然而在這世上,也不過只有一妖可以打開。
所有的東西似乎都已經(jīng)物歸原主,一切的一切都應(yīng)就此了結(jié)。然而事情終究不會像表面上看起來這么簡單。
光從指縫間漏下來,臉上像被貼上幾片陰影,那丑陋的傷疤就此隱在暗處,看不真切。九尾收回舉在半空中的手,撫摸上那永遠也消磨不掉的疤痕。這張臉曾經(jīng)是怎樣一副花容月貌啊,如今編程這副模樣,到底是誰的錯?也許誰都沒有錯,誰都是無辜者。但是,誰落得個好下場?
有人推開門走出來,看著她的背影,說:“在想什么?”九尾轉(zhuǎn)過身去,臉上神色依舊悲戚,但眼里不自覺的帶上些親近味道:“你呀…這么多年過去,怎么還是一點兒都沒變?”男子輕笑:“沒人看,變不變的又有什么意義呢?”“是啊…”九尾說,“又沒人看,變與不變,有什么意義呢?”
沉默良久,九尾說:“那孩子我看著挺好,跟你很像?!碧岬侥呛⒆樱凶拥恼Z氣也變得輕快起來:“這世上,我再沒見過一個比她更適合那地方的人。你沒機會真正和她相處,不然你就會知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種人,會不自覺的讓身邊的人為她掏心掏肺、不顧一切。這世上,再沒有什么會比相信一個人和愛一個人更幸福?!?p> “你說話還是這么隨性,真讓人嫉妒。”九尾說,“我已經(jīng)按你說的召回其他兩段蛇骨,拿回殘留的蛇魂。以后,我只要用這座城養(yǎng)著它們,只要耐心的等,有預(yù)就會回來,對吧?”
“其實,你這又是何苦呢?”
“我會一直等。十年不行,我就等二十年;二十年不行,我就等一百年;一百年不行,我就等一千年…直到我死,直到我再也等不起?!?p> 男子搖搖頭,嘆氣道:“眉娘,你這是…何必呢?”
九尾輕輕撫摸著那個蟒綠色的鐲子,喃喃說:“是啊,何必呢…”
人已作古,誰對誰錯又何必分得那么清?世間之事,往往無所謂對與錯,也無所謂悔與恨,無所謂做與不做,也無所謂“為什么要”,又“為什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