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林雀和林雀子
“嘿!瘸子!”巫小嬋聽到身后傳來這樣一個聲音,然后她轉(zhuǎn)過頭去,看到一個男孩兒笑著朝她走來?!叭缸?,我要你帶的東西你帶來沒?”這一次她才聽清,男孩兒叫的不是“瘸子”,而是“雀子”。巫小嬋不認(rèn)識這個人,但她感覺到“自己”露出一個笑容,然后從背包里翻出一個紅色的錢夾,一張張把里面的錢抽出來。男孩兒似是等得很不耐煩,一把搶過她的錢夾,然后又把她手中的錢奪過去,邊往自己的褲子口袋里揣邊對她笑,說:“明天我再來找你,乖!”他摸摸她的頭,很寵溺地笑。巫小嬋從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樣子——齊肩短發(fā),三角眼,背著斑點(diǎn)狗的背包。她聽到自己說:“好。”
周圍的一切突然像被潑水的顏料一樣化開,男孩兒的手滴下五顏六色的水,黑白的眼球從眼眶里流出來,五官轟然垮塌,碎玻璃一樣往下掉。接著,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個明亮的客廳里。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坐在一邊的沙發(fā)上,另一個男人和另一個女人正坐在另一邊的沙發(fā)上。穿著家居服的女人說:“你自己說,你跟不跟你親爸親媽回去?他們好歹是你親生父母,雖然沒養(yǎng)你,這份血緣關(guān)系是改變不了的。你如果要走,以后回來我還當(dāng)你是客,你如果要留下來,我也不能硬把你趕走不是?”旁邊西裝革履的男人有些急:“雀子叫你這么多年‘媽’,你怎么能這么說話?”“我早就說過,我只有一個兒子,哪有什么女兒?”“你…”男人終究還是沒能對女人發(fā)火,他轉(zhuǎn)過頭,望著她,說:“雀子,你別聽你媽的話,她就是那么說說。不管你是想跟爸媽一起生活還是回到你親生父母身邊,你永遠(yuǎn)都是爸爸的女兒?!绷硪贿叺纳嘲l(fā)上坐著的男人說:“雀子,當(dāng)初拋棄你是我們不對,但我和你媽那時(shí)候是實(shí)在沒辦法啊。你哥哥治病要錢,家里實(shí)在養(yǎng)不起你。你哥哥那病拖垮我們一整家人,終于他還是沒能逃過閻王爺小鬼兒的索命?,F(xiàn)在我和你媽還能掙到點(diǎn)兒錢,不會虧你多少。你終究還是你媽身上掉下來的肉啊,我們辛辛苦苦大半輩子,也不指望別的什么,就想著老來能有個人為我們送終啊…”這個男人旁邊的女人紅著眼睛說:“雀子,是媽對不起你…”
巫小嬋有些不寒而栗。雀子有兩個爸爸,兩個媽媽。一個媽媽現(xiàn)在正抱著她名義上的弟弟哄,另一個媽媽正趴在那兒哭,兩個都沒正眼瞧她。巫小嬋聽到“自己”說:“我想留在這兒。”第一個出聲的不是她生母。女人抱著孩子,瞪著她:“你怎么不跟你親爸親媽走?”她回答:“因?yàn)榘职謰寢尲冶容^有錢?!彼f完,就穩(wěn)穩(wěn)地走回自己的房間,不知是誰在身后啐一口:“賤坯子!”
房間的窗簾被拉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一絲光都透不進(jìn)來。在巫小嬋還在摸索著開關(guān)的時(shí)候,床頭燈忽然被人打開,紅色的光線罩住坐在床頭的那個人。巫小嬋身體忽然一輕,有人在背后推她一把,她一個踉蹌跌出來。穩(wěn)住身體后,她看向身后,雀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那里,而坐在床頭上的那個人跟雀子有一張一模一樣的臉。那個人站起身來,繞過她走到雀子身邊,兩個人并肩站著。巫小嬋這才發(fā)現(xiàn),這兩個人不僅相貌一模一樣,就連身高也分毫不差。
她們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并肩站在巫小嬋的面前,就像鏡子在跟她開玩笑。巫小嬋了然,輕輕吐出三個字:“兩魂人?!蹦莻€原先坐在床頭上的人一拍手,笑得很是愉快。她走到巫小嬋面前,輕拍一下她的肩膀,像是以此給她一個獎勵:“你真聰明!”巫小嬋注意到,她的腳走得很穩(wěn)。
“你猜,我和雀子誰是本魂,誰是附魂?”話剛一說完她自己就捂住嘴巴:“?。∥疫@不相當(dāng)于直接告訴你答案嗎?唉,管它呢!反正你也知道?!彼斐鍪郑f:“我是林雀。”雀子也伸出手來,說:“我是林雀子?!比缸语@得很羞澀,不敢拿眼睛瞧她,而林雀卻很大膽,大大方方地盯著她——她在審視我。
雀子是本魂,林雀是附魂。雀子膽小,林雀大方。雀子是瘸子,林雀不是。她第一次“成為”的人是雀子,而剛剛第二次“成為”的人是林雀——她知道。只有附魂才會問出剛剛那個問題。說個不恰當(dāng)?shù)谋扔?,只有地位低的人才會對階級問題異常敏感。巫小嬋無法決定先握誰的手,于是只能伸出自己的兩只手,同時(shí)握住她們的兩只手:“我是巫小嬋?!?p> 兩魂人者,本魂附魂相生,共用一個軀體。一般來說,本魂和附魂是不可能同時(shí)出現(xiàn)的,一個支配身體,另一個就必須潛隱。而現(xiàn)在巫小嬋之所以能同時(shí)看到她們,皆因在這里巫小嬋只是一個“幻覺”,而非真實(shí)。
到底是誰把她召到這兒來的?是林雀,還是雀子?那兩個人開始理論。她們相對站著呈一邊壓倒性之勢理論這個問題,巫小嬋看著她們,覺得像是在看一個人對鏡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語。理論著理論著,她們很快就跑偏題。
林雀說:“雀子,你為什么又拿錢給那個混小子?”雀子臉紅著說:“你不要這么稱呼他,他是個好人。”“好人?從他主動接近你到現(xiàn)在,他對你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什么?是向你要錢!你為什么要自己騙自己呢?”“他說他喜歡我?!薄八娙司驼f喜歡,你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不會嘲笑我…”“當(dāng)著你的面他當(dāng)然不會嘲笑你,他在背后說什么你知道嗎?”“我…我…”“雀子,我早就跟你說過,你這懦弱的性子必須得改改。別人不敬我三分,我定要還別人五分?!蕴澥歉!桥撤蜃晕野参空f的話。一個人是不能有一丁點(diǎn)兒軟弱的,你越軟弱,他們就越欺負(fù)你,你越退讓,他們就越得寸進(jìn)尺。你哭,他們可根本不會憐憫你,他們只會羞辱你羞辱得越厲害。人總是善于尋找比自己更弱小的東西,然后欺負(fù)它、打壓它、蹂躪它!以此來滿足自己那點(diǎn)兒可憐的優(yōu)越感?!?p> “總歸會有人真心對我好的——就像爸爸一樣,就像你一樣?!?p> “我跟他能一樣嗎?”這句話惹得林雀暴怒起來,“你爸爸對你好那是有條件的,他不會因?yàn)槟愣屗钠拮硬缓眠^,也不會因?yàn)槟阕屗膬鹤硬缓眠^。只有我!只有我是無條件的對你好。因?yàn)槟憔褪俏?,我就是你,我們是一體的!”“你不能這樣說爸爸…”雀子眼睛一紅,淚水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你剛剛也不該那樣說話,爸爸會很傷心的…”
林雀氣急的跺跺腳,走到窗邊,又煩躁的走回來:“我該說你什么好呢?我該怎么說你好呢!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副樣子,像是有天大的委屈,又非要做出一副強(qiáng)忍的樣子來。這里有誰欺負(fù)你嗎?我嗎?!”
屋子里理論得這么大聲,外面的人卻像什么都沒聽到一樣,一點(diǎn)兒動靜都沒有。
雀子著急的拉住林雀的胳膊,一瘸一拐的把她拉到床頭重新坐下,又討好的搖搖她的手,說:“你別生氣,我知道林雀是這個世界上對雀子最好的人,誰都不能比。”林雀顯然對這句話很受用,身子往后靠在墻上:“你知道就好?!彼坪鹾芷@?,閉著眼睛靠坐著,胸膛微微起伏。她有情緒、有表情、有思想,倒真像是一個完完全全的人。世事之奇,竟至于此。
雀子小心翼翼的把頭低下來,輕輕靠在林雀的肩膀上,她們在這一刻有著完全相同的呼吸,彼此無條件的將自己徹底敞開給對方,同時(shí)接受對方完全不加掩飾的情緒和思想。她們相對于彼此成為完全的透明人,在絕對的愛與信任中成為緊密結(jié)合的一體。這是兩魂人的默契,世人所不能擁有的絕對的愛與信任在兩魂人身上成為不需要理由的天性。本魂與附魂,相依,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