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孤舟醒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幾個人頭在他眼前晃動,逆著光線,他看不清這些人頭的樣子。身子突然騰空,他不知道的是他自己正被四扯八拉地、像抬豬籠一樣被往一輛大卡車上抬。模糊中似有人在拉扯自己的肩膀:“這包袱里面到底裝的什么東西?我見這小子從一開始就背著,都挨到這個份兒上還緊緊抱著不放…”葉孤舟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來什么,身子泥鰍一樣一躍就翻身而起,不料身子騰空使不上勁兒,倒把抬著他的人給嚇得不輕。手一松,葉孤舟就重重摔回去。
底下墊著的竟是一塊兒上年頭的門板,木頭硬實,硌得他滿腦子金星兒?!霸p尸??!”徐老板頗為夸張地大叫,接著突然反應(yīng)過來,趕緊從卡車上跳下來,扶起葉孤舟腦袋又是掀眼皮兒又是掐人中。葉孤舟一把揮開他站起來,警惕地看著這四周圍的一切,直到眼睛掃到杜諾——至少有個認(rèn)識的,他才放松下來。
村長是個中年男人,一只手手背砸進另一只手的手心里:“啊呀!怎么這就活蹦亂跳起來啦?”透著一股子濃濃的方言味兒。譚潭倒是機靈,一把拉過葉孤舟,狀似嗔怪地瞪他一眼:“你還真能懶到這個地步,不想做事兒就裝昏迷!哈哈、哈哈…村長大叔,沒事兒,他就這個德性?!焙谑莸拇彘L樂呵呵一揮手:“咱不管你那么多事兒!上車!”“哎——”譚潭甜甜一笑,一干人等立即爬上那輛綠皮的卡車,在一堆糧食瓜果里小心地挪地方坐下。
如果葉孤舟剛才不醒,顯然會跟現(xiàn)在的馮蕪是一個待遇——直挺挺地躺在一塊厚實的門板上,隨卡車的顛簸起起落落。譚潭怕馮蕪把腦袋磕壞,于是從自己身旁的一個麻袋里扒拉出一件破衣服來——也不知道村長是把這件破衣服當(dāng)抹桌布還是汗巾…譚潭三下五下就把衣服疊成一個長方塊兒,動作麻利地塞到馮蕪腦袋下。抬腳走回來時,車子一顛,她身子一個不穩(wěn)差點兒栽下去,虧得葉孤舟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撈過來,扶她在原地坐下。
“沒事兒吧?”
譚潭微微紅著臉,不太敢看他:“沒事兒、沒事兒…”林父悄悄往這邊看一眼,什么都沒說,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看卡車行處的風(fēng)景。這個村子地方雖然偏僻,但也正因為這偏僻,才能保存下這么原始的自然風(fēng)光。山一疊兒連著一疊兒,層層的梯田里還有幾個小孩兒蹲著掏土坎子。一邊掏他們一邊四面張望,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單純而可愛。但在他這個父親的記憶里,雀子從來沒有過這般天真的模樣。她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不怎么笑,也不怎么哭,總一副恭恭順順的樣子。她不跟別人爭,也從來不跟別人吵,像是什么都不敢得罪似的小心翼翼地活著。這樣的女兒,怎么會擁有一個完全跟她相反的靈魂…
林父看向杜諾,卻發(fā)現(xiàn)杜諾也正好朝自己看來。杜諾極有禮地對他點頭一笑,不疏不親,恰到好處。他若沒有在聯(lián)盟里目睹那些事兒,一定會以為眼前是一個高門大戶里養(yǎng)出來的文質(zhì)彬彬的公子哥兒,富貴卻不張揚,有識卻不傲慢。這樣的人很難不讓人心生喜歡。然而現(xiàn)在,他這個長輩對杜諾這個晚輩卻是一點兒愛憐的感覺都沒有。
這樣的人會讓你不知不覺間就忽略他的年齡,而把他放到與你同等,甚至高于你的位置上來對待。
這一群小孩子,都是這樣。這不是幸事。
一路隨著大卡車搖搖晃晃,心肝脾肺腎都跟著顛得“蕩漾”起來。譚潭比不得其他幾個大老爺們兒,雖然不至于上吐下瀉,腦袋卻也暈乎乎的,像被人塞進一團棉花。
卡車到得縣城,在一個店鋪門口停下。這兒并不是個熱鬧的地方,但人來人往也不少??匆娺@幫人從卡車上抬下個人來,好奇的人們自然不免多看兩眼。譚潭只得把馮蕪扶坐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肩上,很應(yīng)情應(yīng)景地輕輕撫摸他的臉頰,看起來就像是一對親密的小情侶。這樣總不會有人覺得他們居心不良。
店老板顯然跟村長很是熟悉,一邊讓老板娘給一行人端些水出來喝,一邊還幫著一起卸貨。有徐老板、林父、杜諾、葉孤舟這幾個免費勞動力,一大卡車農(nóng)貨不消片刻就卸載完畢。譚潭注意到這家店旁邊有一個賣報紙雜志的小攤兒,一塊支起來的木板子上擺出各種各樣巴掌大的小書。雖然雜,但好在整整齊齊。生意似乎很冷清,攤主大叔把褲腿卷到膝蓋,仰面倒在一張老爺椅上,手里舉著一張四頁兒攤開的大報在那兒看。他時不時抖一下報紙,嶄新的紙面便撲棱棱兒一陣響。攤主大叔腳邊一條大黃狗乖乖順順地趴著,耳朵耷拉著,眼睛也一動不動盯著那張報紙,好似它能看懂一般。果然,主人什么派頭,狗就有樣學(xué)樣。
“嘿嘿…”攤主大叔不知道看到什么,嘿嘿笑著拿下報紙,一疊一疊把它折回原狀。一轉(zhuǎn)頭,見這邊兒有個小姑娘正盯著自己,他了然似的,拿著報紙走過來:“小姑娘你也喜歡他???也是,他歌兒唱得好,咱這個歲數(shù)兒的都喜歡得不得了。給你,算叔叔送的,不要錢?!弊T潭感到莫名其妙,接過那張報紙,看著大叔哼著歌兒背著手搖頭晃腦往里屋走,外面的攤兒就剩條狗守著。那歌的調(diào)子像民歌,熱情洋溢,又不像民歌,悠長回轉(zhuǎn),曲如繞腸。隨著他越往里走歌聲就越渺遠(yuǎn),最終消失不可聞。
譚潭猶自納悶兒,徐老板正好走出來,看她樣子以為她是有什么心事兒,于是蹲下來架起馮蕪,不忘說:“別多想,我們很快就能回荊川。回去后你仍然可以過回你原來的生活,和我們…劃清界限?!彼苤T蕪?fù)镒撸介T口再次回過頭來,帶著些許歉意,說,“很抱歉?!弊T潭沒答話,他便輕輕嘆口氣,轉(zhuǎn)身進屋。
譚潭這才站起身來。過去的這段兒日子可真是混亂,弄得她都有點兒不知時日。剛才蹲著倒不覺得涼,這么一站起來明顯就感到寒氣亂竄,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月末時候吧。她打開報紙想看看日期,眼睛卻倉皇地被一張臉占據(jù)。這張照片特別大,幾乎占據(jù)整一塊兒版面,使人覺得照片上的人似乎就活生生站在你面前。
白襯衣,黑色休閑褲,照片里的人跟她印象里的一樣——她曾像許多人一樣坐在電腦前癡迷地看著他唱歌的樣子,陶醉在那聲音里。那是什么樣的聲音呢?她想著要找個形容詞來形容,一眼卻掃到報紙上的一句話——他的聲音被“君子”們推崇為“能讓天使哭泣,使魔鬼圣潔”。這真是再好不過的一句話。
“小姑娘,怎么還不進來?。俊崩习迥锊僦】h城特有的方言,站在門口親切地問一句。譚潭一揚笑臉:“這就來?!贝颐υ侔褕蠹堈燮饋碇埃粊淼眉皰咭谎坌涯康拇髽?biāo)題——“君子”福音,孟君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