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小嬋打開門,把葉孤舟推進去,自己再進去準備把門關(guān)上。走廊里靠在對面墻上的人還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這毫不拖泥帶水的動作。“他們幾個在里面談天說地,樂得物我兩忘,沒我什么事兒?!弊T潭說。巫小嬋靜靜看她一會兒,無奈地嘆口氣,把門打開一點兒,譚潭見狀歡快地閃身進來。
巫小嬋輕輕把門反鎖,這倒并非要防范什么人,況且這道小小的門鎖也的確起不到什么防范作用。她只是在傳遞一個信息,房間里的人不希望被打擾,如此而已?!岸甲?,站著累?!?p> 譚潭謹慎地半個屁股挨坐著板凳,視線卻一直沒有離開巫小嬋。她隱隱覺得巫小嬋打算做一件不同尋常的事,至少對于自己來說,這件事是不可想象的。葉孤舟與巫小嬋對視一眼,他垮下書包,拎出那個包袱,把它放到兩人面前的茶幾上。巫小嬋沒有什么猶豫,三五下就解開結(jié),捧出一個盒子來——不無意外,是雕花木的。
“這里面是什么?”葉孤舟接過盒子掂一掂,發(fā)現(xiàn)它異常輕,沒什么觸感似的,簡直如同無物。于是,他也用兩只手捧起來,怕一用力這東西就會碎成灰。譚潭也湊過來,手不老實要去掀那盒子。巫小嬋沒有阻止,只是慢悠悠地說:“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東西?!焙猩w被一絲絲掀開來,露出里面薄得風似的一疊疊泛黃的紙——我們姑且稱它為“紙”。紙上面還有著密密麻麻類似墨跡的東西。
“這是竹音的手書,他每到一處看到什么東西總要記下來,說是…怕時間過得太久會忘。他原先還逼著我看來著,只是可惜當時我不愿意多看?!彼f起這個人,一字一句都帶著懷念的味道?!澳鞘钦l呀?寫手書寫在這種東西上,也能看?”
巫小嬋說:“他是一個開雜貨店的,賣些小玩意兒?!?p> “哦?!蔽仔让黠@不想多說,只這樣淺淺答她,譚潭便知趣地不再多問,心里卻暗自想——這個竹音肯定是什么奇人,說不定就是像杜諾他們那樣兒的?!皟苫耆?,”巫小嬋突然說,“找找里面有沒有有關(guān)兩魂人的事兒?!弊T潭知道這是在找林雀子,頓時嚴肅起來。她一直覺得自己根本就只有莽撞,幫不上什么忙,沒想到現(xiàn)在竟能有用武之地。她說不定可以自己找出林雀子在哪兒,而不是非要借助杜諾那幫人——雖然她現(xiàn)在也正在借著巫小嬋的力量。然而巫小嬋繼續(xù)說:“其實這件事并不那么容易。這一盒東西看著挺少,其實很多,你就算不吃不喝看到死也根本看不完,他又寫得隨性…找不找得到得看緣分?!?p> “看緣分?”譚潭驚呼,“靠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不是很可笑嗎?”“但這東西有靈性,你若心性虔誠,說不定很快就能找到?!弊T潭暗自撇撇嘴,也不知這“有靈性”一說該信幾分,或者全都相信?巫小嬋會允許譚潭參與進來也是出于這層考慮,她怕自己做不到心性虔誠,得不到這“靈性”眷顧。而譚潭…
譚潭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張薄薄的紙,眼睛一眨也不眨,手上是一刻也不敢恍惚,輕柔地捧到眼前來,就好像她手里躺著一只受傷的蝴蝶。當視線膠著于那墨跡間時,譚潭漸漸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她根本認不得這些奇形怪狀、看似毫無章法的符號,但她就是能“看”懂這些符號的意思。她感覺自己仿佛就置身于隱藏在這些符號背后的世界之中,所謂莽莽山林、啾啾鳥鳴…
我在莽界二十年,這里的二十年很快,于我在店里,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這世事變遷,不可捉摸,我到現(xiàn)如今也還覺得妙不可言。
其實我早就聽說過“勿忘”的名,它生在莽界三千年,還是那般羞怯,見不得什么人。此去尋它,倒不是因我幕它的名,只是受人糾纏,擺脫不得。
我現(xiàn)在越來越習慣把世間一切生靈稱為“人”,這其實不太禮貌。這生靈的名字是叫做“弦”,它原本也是一根琴弦,因著些機緣巧合竟生出魂靈,到現(xiàn)在已能言能語、能跑能跳,照著它主人的樣子還幻化出一個人形來。這小東西竟能覺出我的氣息不同常人,倒是難得。
我現(xiàn)在應(yīng)當記一些弦的事,若不然哪個時候再來翻翻,卻只道有一個弦,卻不知由來,不知歸處。它的主人是一個傲氣的女子,弦說她其實是性子極溫柔的一個人,二十四弦舞跳得極好。后來我在東山見她時,看不出她的溫柔,只覺得淡漠、高傲,半點兒不饒人。這其實是后話…唉,我總是不擅寫這些東西,只怕以后再來看時也看得糊涂。
還是說弦未得魂靈前的事兒吧。那時弦也有靈氣,所以記得這些事兒。有一次她帶它到二麓獻二十四弦舞,遇到一個男子示愛。可惜我遇到弦時男子已經(jīng)故去,沒有得見真人,只是聽弦說,男子性醇,質(zhì)拙樸素,樣貌身姿只能落個下乘。她自是看不上他,隨意扔一句:“來年我再到這兒來時,再答復你?!蹦凶託g而蹈足,說他畢生夢乃是能聽一回“勿忘”歌,看一回“弦女”舞——哦,弦的主人就是弦女。
弦女和男子便也只說過這么一句話,許下一個無望的約定。然而世事難料,弦女第二年沒有再到二麓去。弦女已然把男子忘記,她實在繁忙,男子于她不過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那男子也是個癡情種子,雖不得見弦女,卻仍是每日里站在道上等。他心里應(yīng)是堅信弦女不會騙他。她也確實無心騙他,只是遺忘得太快。我也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幾日前得的那個木雕娃娃,我似乎還未收好,它也實在不容易,悔恨憋在心里,總想尋個人訴說,卻每每因著那痛苦自己都不能忍受而說不下去。好多個有緣人,只看到一半的故事…要把它收好,可不要再忘。
先前說弦女沒有赴約,男子卻還在等,這一等竟是七年。七年間,弦女沒有再遇到男子那樣大膽示愛的人。弦說,弦女寂寞難耐,一日于崖上當風弄弦,弦聲悲戚,竟至于凄楚落淚。她驀然想起曾經(jīng)有那么一個男子,說他夢著弦女舞,勿忘歌,當即她便抱弦上路??上綍r,男子正好在前一日去世。他是憂思難耐,積思成疾,遂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弦女悔恨不已,于道上泣舞二十四弦,弦斷,咳血而死。弦,便是那根斷弦。弦女的血和泥土而得性靈,化成一枚血泥。其時日出平垣,血在血泥腹中竟凝成一個符印。
我有心找弦女與那男子前世的姻緣,原以為這般動人的相遇和離別定是有所注定,不想此二人確實未有姻緣,沒有前世。弦女與男子,生在莽界干干凈凈一魂靈,沒有前世只有今生。那男子庸庸一凡生靈,此一死劫過后也在天地間消散得干干凈凈,尸骨一化而為塵土,便再找不到半點兒痕跡。
那枚血泥我看著歡喜,難得弦女還有一縷魂靈在里頭。弦求我?guī)е@血泥去找勿忘,聽勿忘一歌,其實也是弦女所愿的。弦知自己靈力薄淺,別說見勿忘,怕是連它身棲之東山都靠近不得。罷罷罷,我便幫它一幫??尚ξ疫@般想時,未曾料到我竟也無法得見勿忘。
此去東山,蒼樹蓋野,郁郁盛氣,莽莽山林,啾啾鳥鳴,真才得見個好去處。我在東山流連五六日,撞見不少生靈。許是哪里做得不對,攪擾到它們生息,竟引得山神出面,派兩守山將要捉我。我便隨那二人去見山神,它于東山扎根一千有五百年,算來那勿忘還是它前輩人。問它,它也不知,只說勿忘前面幾年還偶爾跟山里的生靈打個照面,說一兩句玩笑話,近來卻是不見蹤影。無奈,我只好辜負弦所托。
我與那山神也是初次相見,從前未有什么交情,不好拜托它什么。使個眼色讓弦求它收留弦女一縷魂靈,從此,弦女便落宿東山,借山神之力重新幻化得人身,在山里做起山鬼來??上挠杏粲?,整日悲戚。弦對主人忠心耿耿,不忍見她如此,再求我?guī)退粠?。如此幾番周折,我已有些明白,這弦怕是我那店的有緣之人。果然如我所料,它不但進得店中,還能以清醒之身要求于我。最終,它在我店里挑得一樣東西,是為“局”。它以自身魂靈為代價,與我擺一道“追尋局”,此局一成,它和弦女與那所尋的勿忘便系上累累羈絆。勿忘為弦女一歌之日,便是局破之時。局破之時,便是弦魂消靈散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