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人，是鬼？”
哪怕并未在青年身上察覺到太多惡意，可被一柄剛剛重創(chuàng)過厲鬼的法劍指著，天野守的額頭依舊滲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
他不敢擦拭，只是輕聲回應。
“百里......大人，我的情況比較特殊，說起來還有些復雜，還請您先放下手中法劍?！?p> 百里景垂下赤霞卻并未將之收回八卦。
眼下因為周身經(jīng)脈滯塞的緣故他暫時無法施展道法，只能依靠純粹的劍術(shù)應敵，若是眼前這位人不人鬼不鬼的便宜學長忽然發(fā)難，倉促之下恐怕還得吃些小虧，而他最討厭的就是吃虧。
見百里景同意放下法劍，天野守也松了口氣，暗道幸好這位實力強大的除妖師是個講道理的主，要是換作那些古老世家中出來的怪胎，只怕他連討?zhàn)堉Z都沒有機會說。
清了清嗓子，天野守坦言：“百里大人，其實自您進入本社時我就有所察覺，但當時我正忙于加固枯井封印實在無暇分神提醒，先前出現(xiàn)在您面前的‘我’是盞數(shù)的鬼氣所化?！?p> “我原以為您是普通人，因此得空后便抽身在衛(wèi)生間中提醒您這里的異常，現(xiàn)在想來倒是我多此一舉了。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說，我的狀態(tài)和您一樣，既非人也非鬼......”
原來是你這老小子害得我洗不了手，百里景暗恨。
不過非人非鬼是什么意思？
他微微皺眉，但并未打斷對方的話，繼續(xù)耐心聽了下去。
天野守自嘲一笑，“那鬼物盞數(shù)先前向您透露關(guān)于我的信息并沒有什么錯誤，我原本是這間神社的神官，只不過在二十年前老死在了此處，因為并未留下后代的緣故神社也荒廢了下來。”
“可即便已死，我仍然放心不下盞數(shù)這厲鬼，最終在心中執(zhí)念驅(qū)使下化作游魂徘徊此地，每個夜晚現(xiàn)身于此驅(qū)逐任何靠近封印之人。”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許多時日，我只記得門口鳥居上的青苔逐漸攀援漫過了龜腹（底部石座）。原以為只需如此挨過五十年光陰，實現(xiàn)先祖定下諾言后我便能了卻心愿再入輪回，接下來的事情卻令我始料未及?！?p> “某天夜晚，垂懸于神社主屋大梁下方的注連繩忽然大放金光，我自然而然地被其吸引前往查看。莫名的，一個風風韻韻、虛無縹緲的聲音自我心底浮現(xiàn)，幾乎是第一時間我便意識到這是神明菊理緣大人顯化?！?p> “或許您未曾聽說過，這是本國專掌人世結(jié)緣與連接生死的神明，她聽完了我的心愿答應借我一命，代價是永遠失去一件我所珍視之物?！?p> “如果能死而復生便可確保達成世代看守厲鬼盞數(shù)的祖訓，也不會讓先祖于泉下蒙羞。更何況我為亡者早已失去了珍視之物，失去本就不擁有的東西更談不上有什么遺憾，因此便懇求神明借我一命，此后我便復生人世。”
“可在旁人眼中天野守早已死去多時，若是貿(mào)然現(xiàn)身恐怕會掀起驚天巨浪，于是我便藏身此處不見任何生人。萬幸我已無需滿足口腹之欲，除基本的容身之所外再無他求，因此平安無事地隱居至今?！?p> “近來牢固的封印莫名松動，我為了加固封印周身靈力已消散大半。按照原先的估算封印還可維持大半年，因此我托臨近妖鬼向統(tǒng)管本地的妖怪統(tǒng)領(lǐng)豪狐大人請求幫助?！?p> “卻沒想到這盞數(shù)竟詭計多端，此前的勢弱不過是偽裝而已，時至今日已能提前破除封印，著實令我始料未及！幸好有百里大人您施以援手，否則本地生靈必將遭此大難......”
百里景一言不發(fā)地耐心聽完了天野守的講述，見對方露出心有余悸的羞愧神色，他出聲寬慰：“若是這么看來，此地生靈都應感謝天野家數(shù)代心血，老學長不必為之羞慚?！?p> “不過我倒是有所疑問，為何你會認為我的狀況和你一樣，我雖有些困惑自己莫名出現(xiàn)在此，但十分確定自己必然還活在人世?！?p> 天野守聞言瞇起雙眼，細細打量了一番，言之鑿鑿道：“我絕不會看錯，百里大人您正是和我如出一轍，是死后借命重回人世！”
“如若不信您可查探三魂七魄，菊理緣神雖可令人死而復生，但已死之人本該重入輪回，即便以借命神術(shù)復生也不可能集齊所有魂魄，而缺失之處便是神明所借。”
百里景半信半疑地施展內(nèi)視之法查閱自身魂魄，眉頭猛然皺起。
令他震驚的是，他的命魂、力魄、精魄、中樞魄不翼而飛，只余四團金光填補原位之上！
須知命魂雖為天地命三魂之末卻主為輪回之力，失了命魄也就意味著此生再不入輪回。
而力、精、中樞三魄又掌有人之懼、愛、欲，常人失其一者便會心智紊亂，要么墮為殺人魔頭，要么淪為淫邪妖道，要么便徹底為欲望掌控與野獸無異。
像百里景這樣失去一魂三魄還能正常存活下來的，古往今來可謂絕無僅有。
或許這就是因為得了天野守口中神明菊理緣的借命神術(shù)，才會發(fā)生這種奇跡？
無論再如何不肯相信眼前這一切，其周身莫名滯塞的經(jīng)脈卻無時不刻提醒著他，天野守所言非虛。
中樞魄位于肚臍位置統(tǒng)管著五臟六腑及周身經(jīng)脈，失了此魄定然難以運轉(zhuǎn)經(jīng)脈，這足以證明這一事實——那就是他已經(jīng)死了！
似乎察覺到百里景面如平湖下內(nèi)心卷起的驚濤駭浪，天野守勸慰道：“百里大人，看您的樣子應該發(fā)現(xiàn)了吧？不過您也不必為此太過傷感，咱們這種狀態(tài)在旁人眼中與生人無異，唯有同受借命神術(shù)恩惠者才能發(fā)現(xiàn)身為同類的一些端倪?！?p> “我不知道像您這般實力強大的除妖師到底遭遇了什么，可既然您已復生，想必一定是得到了菊理緣神的認可，傳說之中只有心志堅定之人才能得到她的垂青。還請您節(jié)哀順變，為心中至死不渝的信念繼續(xù)努力下去吧。”
百里景合上雙眼默念了一遍凈心神咒，試圖平復紊亂心境。
雖說勉強相信了天野守的講述，可他還是沒搞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突然從飛機上來到這里。
至于對方口中提及的至死不渝的信念他也沒有半點頭緒，他百里景就是個無欲無求的無名小道，這次也只是受了自家觀主師傅疊云老道的指派前來日本修行。
自去年參加了道門協(xié)會第十屆代表大會，老家伙回來就整天在他跟前磨磨唧唧纏著說是要讓他來日本學習宗教營銷，還美其名曰得多學學人家是怎么忽悠......
咳，幫助善信。
老家伙未經(jīng)自己同意偷偷提交了東京大學留學申請不說，甚至還一再以替自己說一門親事相威脅。
百里景不想年紀輕輕就躺進婚姻的墳墓，因此只能遂了他的愿考上了這所學校，于是便從遙遠的中土前來這人生地不熟的島國開始研究生（修士）生活。
可天知道前一刻還在飛機上睡覺的他，下一刻就躺在了路上。
剛覺得這里的鬼物好像有點意思，結(jié)果轉(zhuǎn)眼間又禍及自身被告知已經(jīng)喪命，現(xiàn)在甚至不知道自己算是個什么東西。
僵尸？談不上。
活死人？勉強能沾上點邊。
這破事擱誰身上也受不了啊，要他找誰說理去??？
說理？
有了！
這事就該疊云老道負全責，要不是老家伙非逼著他來這里留學，百里景又哪會遇到這些怪事，只怕這時候正舒舒服服地宅在道觀修習道法吧。
想到這，百里景冷哼一聲，摸出手機打算臭罵一頓老家伙，等回去再好好收拾他，但一點屏幕才醒悟過來手機已經(jīng)徹底沒電。
剛剛和那鬼物周旋時接上的電源只是幻象，眼下四周除了另一個活死人外再無半個人影。
真是麻煩，唉——
似乎是在呼應他這一聲長嘆，神社門前參道盡頭的石階上傳來了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其中還夾雜著一些金屬碰撞聲響，一群打著強光手電的人闖入庭院出現(xiàn)在了百里景眼前。
“快放下手中兇器！雙手抱頭背身蹲下！若有輕舉妄動我們有權(quán)開槍射殺！”來人大聲呵斥。
百里景抬起左手試圖遮擋刺目的強光，他敏銳地聽見了一陣劇烈律動的心跳聲。
不是自己，而是眼前這些來客。
待視線恢復，他便明白了當下局面，鳥居之下人頭攢動出現(xiàn)了十余名荷槍實彈的警察。
這些警察正滿頭大汗、神情緊張地持槍對著百里景，顯然心弦已繃緊至極。
要是表露出一點反抗的意思，恐怕這些人還真會毫不猶豫地開槍，他想。
百里景果斷將手中的赤霞放在身前地下，隨后遵照對方所說轉(zhuǎn)身抱頭蹲下。
要是拒捕，以自己的國人身份搞不好會上升到外交層面，那必然會令本就麻煩的事情更加棘手。
可蹲下后他才意識到，明明剛才還在自己身旁晃悠的便宜學長天野守，不知何時居然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不由得令他輕嘖一口，暗暗不恥對方丟下自己的卑劣行徑。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下次再來一定得讓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待客之道。
不一會兒，百里景便被拷起雙手推推嚷嚷地押上了警車，再又關(guān)進了警視廳的拘留室。
也不知這些究竟警察誤會了什么，居然如臨大敵一般搜遍了全身還不算，甚至還為他單獨安排了一個牢房。
要不是他靈機一動，及時使了個簡易至極的障眼法將脖間懸掛的八卦鏡藏了起來，也得被他們一并收繳了去。
在獄中百無聊賴的他，也終于有空查看起自身的狀態(tài)。
再次確認并沒有眼花看漏魂魄，他幽幽嘆了口氣，將注意力放在了八卦鏡上。
這是他自幼佩戴的一件法器，據(jù)疊云老道所說是一件寶貝?？沙四芊劈c東西承擔書包的功能外，他這十多年來就再沒探查出這破玩意兒究竟有什么可寶貝的。
要說儲物也只是法器的基本功能而已，早就爛大街了。
每當拿這玩意兒去問老家伙時他總是笑而不語，百里景懷疑他純粹就是在忽悠自己。
然而這個想法卻在今晚有了變化。
以他的道法修為，哪怕是老家伙如果不認真應對八成也得陰溝里翻船，而這樣的他卻在這小小島國翻了車甚至弄得險些身死道消，就連貼身法劍赤霞都斷了一截，可見此前情況有多危急。
他不相信自己會束手就死，也絕不可能會在死亡來臨前一刻將赤霞放回八卦鏡中，以他的性子只有一種死法——斗至力竭而死。
眼下這種情況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這件吊墜法器是在自己死后自行收容了赤霞。
法器有靈，這可是更高一層的靈器才有的東西！
在修行界中，靈器無疑是鎮(zhèn)教之寶的級別，等閑人不能輕易見之，可再怎么看著八卦鏡都不像是這種級別的寶貝。
盤玩許久沒發(fā)現(xiàn)什么名堂，百里景便打算放下疑問檢查檢查其中儲物有無丟失。
這里邊可藏著一些打（超）工（度）掙來的私房錢，若是遺失那他就得重頭掙取昂貴的學費了，畢竟日本教育費用之巨遠超中土。
想到這，他心念一動將神識探入鏡中，忽然在境內(nèi)小小空間中看到了什么東西。
定神瞧去那好像是一行銹跡斑斑的字跡，他發(fā)誓以前從沒見過這些文字。
「天地無極，乾坤借法。今有先天精元滿百，當可精進道法、破關(guān)卦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