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后面的人,動靜放小點,再過十里,就能就地休息了。”
傳令兵將命令傳往后方,引起士卒們一陣低沉的嘆息。
從石頭城到京口的路程不算太遠。
但現(xiàn)在天寒地凍的,大家伙身上的衣服又不厚實,行軍路上捂了一身汗,到頭來被風(fēng)一吹,又冰又冷,貼在身上,別提多難受了。
想讓軍中將士對你服服帖帖的,要么就是憑本事讓這群丘八心服口服,要么,就是以軍令強行彈壓,迫使他們服從命令。
任約領(lǐng)兵的本事是有,他也明白,強行彈壓士卒有可能適得其反,但他現(xiàn)在也沒更好的選擇。
反正招你們來當(dāng)兵就是要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遇到一點不好的天氣就叫苦連天,你們是那嬌貴的世家子弟還是怎的?
他騎著戰(zhàn)馬跟隨在中軍,臉色陰沉的可怕。
在石頭城和陳涼交戰(zhàn)過后,他就明白絕對不能放任這家伙逃出去,因此多次向侯景寫信,要求派兵追擊。
可不光是侯景沒將這事放在心上,城中其他人,竟是連一個替自己說話的人都沒有,而后,他又和元羅起了矛盾,很快就被侯景打發(fā)出了建康。
一想到這人,任約心里就止不住的發(fā)狠,暗罵一聲老混賬。
將這種人留在身邊,河南王糊涂?。?p> 世上有幾種人,一種是那會做人的,一種是有本事的,而且這兩者往往相互矛盾。
既有本事,又會做人,這種人真的算是鳳毛麟角了。
任約有本事,心胸也算不上有多開闊,但他識時務(wù),懂得隱忍。
他上次差點狠狠揍一頓元羅,這已經(jīng)引起河南王的不滿了。
自己當(dāng)初為什么要投靠到河南王麾下?
不就是因為那時候侯景發(fā)動叛亂,天下三國幾乎全動了起來。
亂世,正是博取大好富貴的時機。
富貴險中求,他帶著自己手下的人主動去投靠侯景,也是在賭。
賭贏了,自是能入河南王和其他勢力的眼,博取一個上升的路子。
只可惜,侯景大敗而逃,任約背叛了東魏,也在北邊待不下去了,只得一起來南地。
本來呢,侯景待他以誠,也頗有籠絡(luò)之心,任約也就繼續(xù)跟著他干了。
就像是老板破產(chǎn)后不離不棄的員工,但更多的時候,有可能是因為前期付出的沉沒成本太多,不管怎么做都是虧,不如繼續(xù)跟著你,興許還能把欠的工資補回來。
但現(xiàn)在,侯景明顯偏向元羅那個老廢物,任約臉上沒表現(xiàn)出來,心里也是極不舒服的。
論資歷,自己自北地跟隨侯景,一路征戰(zhàn),哪怕是侯景敗仗逃跑,他任約也依舊是不離不棄。
他元羅憑什么?
人在事事不順心的時候,負面情緒往往會無限放大,甚至使得這個人最后失控,做出和平常截然相反的舉動。
任約現(xiàn)在所想的,就是立刻踏平京口,活捉邵陵王!
前不久傳來消息說,陳涼在北徐州擊敗魏軍,活捉了魏人的兩名刺史。
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
更何況,他任約以前本就是東魏的中低層將領(lǐng),比其他人更了解魏軍的實力。
哪怕是地位較低的鎮(zhèn)戎兵,雖然在東魏只能算是底層,但拉出來,與現(xiàn)在的梁軍相比,也可堪一戰(zhàn)。
所以,這個陳涼的兵力究竟擴充到了多少?
實力已經(jīng)這么強了么?
任約默默思考著,即使周圍士卒已經(jīng)到了目的地并開始坐下休息了,他也依舊沉默著。
“將軍,喝些水吧。”
親兵將攜帶的水囊遞給任約,他喝了兩口,忽然想起來什么:
“派去前面的探子回來了沒有?”
“額,興許快回來了...”
“報!”
說話間,已經(jīng)有幾名偵騎縱馬趕了回來,找到任約后,其中一人匯報道:
“京口城外,發(fā)現(xiàn)一支梁軍蹤跡,人數(shù)約在六七千人?!?p> “邵陵王?!”
任約猛然站起身,驚疑不定。
“他不是還要在城中籌辦糧草么?為何出城了?”
“再探,再報!”
周圍的士卒沒休息一會,就又被人吆喝了起來,任約看向這些面色疲憊的士卒,心有不忍,但還是皺著眉頭吼道:
“平日里錢糧都舍得拿出來養(yǎng)著你們,一遇戰(zhàn)事,怎么能退縮?都給我直起腰來!”
這次出征,是他好不容易求來的機會。
而且一路上都是急行軍,為了隱蔽蹤跡,防止被京口的梁軍探查到,走的還大多是山路。
士卒們叫苦不迭,但事實證明,任約的做法是正確的。
前不久,他們避開了一支規(guī)模極大的梁軍,與其幾乎是擦肩而過,但對方根本沒察覺到,身邊的山上還有一支數(shù)千人的叛軍。
看對方行軍的方向,似乎正是建康附近。
任約已經(jīng)派人連夜趕回建康報告情況,而自己則是決心,再加快幾分速度。
京口派出了這么大規(guī)模的軍隊,其中必然空虛,若是能奪下京口,大江北岸各州的梁軍將難以過江馳援建康,可以給侯景攻打臺城拖出更多的時間。
任約心里的算盤打的噼啪響。
這一次,他一定能立下大功!
再往南二十里,便是京口城了。
沿江附近還有一座小城,陳涼昨夜已經(jīng)將其控制住,勉強可以作為暫且容身的地方。
若是敗了,也有個退路。
陳涼心里估算著時間,心想這都第二天了,邵陵王和辛枚八成快要碰上了,好在自己給辛枚留了吩咐,小心為上,總不會錯的太多。
由于他的注意力始終在邵陵王的水師和京口城那兒,根本不會想到,在南邊,還會有一支“翻山越嶺來看你”的叛軍。
而其主將,甚至還算是陳涼的老相識。
北面的探子已經(jīng)回來報告,由于江水結(jié)冰嚴(yán)重,戰(zhàn)船在江面上寸步難行,邵陵王不得已,讓水師上了岸,正隱隱與辛枚的那支兵馬對峙著。
所以,現(xiàn)在的京口,真的就是一個任人蹂躪的可憐小娘子了。
陳涼舔了舔嘴唇,有些遲疑。
是現(xiàn)在就拿下京口,還是想辦法配合辛枚那支軍隊,兩面夾擊,先弄死邵陵王?
不,如果直接與其交戰(zhàn)殺了他,那就等于是明目張膽地喊我要造反了。
直接攻殺藩王,這事陳涼已經(jīng)做過了,但在廣陵郡外,當(dāng)時天色黑暗,又是三方混戰(zhàn),事后的流言太多,誰也說不清到底怎么回事。
而且蕭正表確實是造反了,死在了亂軍中。南康王也沒死,陳涼讓他接見了一些官吏,讓城中人知道他還好好活著。
但這次,他沒法保證邵陵王手下的人一個也走不掉,但凡跑了一個,若是傳揚出去,自己會吸引其他南梁勢力的敵視,不利于下一步發(fā)展。
但陳涼并非就是不打了。
若是他已經(jīng)占據(jù)了京口城,徹底掌控住城中局面,使得邵陵王無路可去,那后者接下來,只有兩個選擇。
一個,是就此撤退,另尋安身之處,日后重新積攢兵力,想辦法奪回京口。
另一個,是動用在城中勢力造陳涼的反,他邵陵王領(lǐng)軍在外,城中各家在內(nèi)搗亂,里應(yīng)外合,京口城極大,陳涼不一定能守得住。
“傳令拔營!”
他喊了一聲,傳令兵們四處大吼,而后是各級軍官、校尉在相互敦促著,原本休息的士卒們成群的站起,而后排成隊列,光禿禿的山丘上,瞬間涌起了一陣黑色的浪潮。
陳涼看著士卒們身上穿著的黑色甲胄,有些遺憾。
他本來想讓手下士兵都穿一身紅色或是白色的盔甲。
盔甲的顏色固然是沒什么鳥用,但一眼望去,當(dāng)你抬起手時,無數(shù)身著同一顏色盔甲的士卒高吼著舉起武器來呼應(yīng)你,那種一呼萬應(yīng)的感覺,真的很爽。
但眼下,大部分盔甲的顏色都是黑色,湊近看,都是些較為陳舊的盔甲,原本的顏色都磨的看不清了。
可遠遠看上去,也有些整齊的意思了。
就先這樣吧。
他搖搖頭,馬上都快攻城了,自己還在想這些有的沒的。
相比起兩個月前,現(xiàn)在倒是多了不少閑心思。
南山營四千多士卒開始朝前進發(fā)。
最近的一批探子回來報告說,城門依舊緊閉著,這讓陳涼有些煩躁。
自己這次出來的時候,攻城器械可沒帶出來多少。
簡單些的云梯等東西倒是都有,組裝起來也不費太多事,但若是城頭守軍反抗稍微激烈一些,這些器械其實沒法派太多用處。
不管怎么樣,現(xiàn)在還是老一套。
騙。
呂康帶著一隊士卒撅著屁股刨土,而后用水和著泥土,將其攪稀,而后拍在臉上,裝扮出一副狼狽不堪的敗軍模樣。
陳涼差點沒笑出來,他記得,后世有些人甚至喜歡用泥巴洗澡。
大軍仍在前進,那隊士卒翻身上馬,呂康臉上敷的泥巴格外多,還有個奇葩不知道從哪找出一捆白布,纏在呂康手臂上,做出手臂受了重傷的模樣,而后直接將其放在馬背上,呼嘯而去。
兩個套著梁軍盔甲的人站在城頭,懶洋洋地打著哈欠。
主家告訴他們,只要敢在城頭站幾天,就能賞給他們一些糧食。
現(xiàn)在正是過冬的時節(jié),沒人會嫌糧食少。
站幾天而已,又不是殺頭。
難不成,還會有人來攻城?
就在這時,同伴忽然身體繃緊,喊道:
“有人來了!”
一隊“殘兵敗將”瘋狂催促戰(zhàn)馬奔到了城門處,仰頭大吼道:
“快開城門!開城門?。 ?p> “放...放肆!爾等,這么說來著?”那守兵望向同伴。
“爾等是何人!”
“我軍敗了,我軍敗了!大王負了傷,爾等快開城門,若是延誤了,大王傷重而死,爾等負擔(dān)的起么?”
“他們也就二十來個人,放他們進來吧?!?p> 城頭士卒看見他們的樣子,又看見其中一人懷里抱著一個受傷的男子,也有些慌張起來。
邵陵王若是死了,他們這些賤民都得擔(dān)責(zé)任,
所有人都掉腦袋還算是輕的!
而就在這時候,城頭守軍站的高,所以能看見更遠處,已經(jīng)有塵煙揚起,似乎是一支追擊過來的兵馬。
他們不由更慌了,等城門打開,就忙不迭地將這些人拖進來,
一邊拖,一邊還喊道:
“快進來,賊人來了!別把賊人放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