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仲禮迫不及待地帶著士卒撤出了石頭城。
雖說臨走前,他答應(yīng)陳涼回大營去搬救兵,但看他走的方向,分明是往青塘那兒趕去。
雖然得到了青塘守軍全軍覆沒的消息,但柳仲禮心里仍抱著一絲希望,至少,他得去親眼看看那兒的情況。
陳涼將視線收回來,隨意看了一眼熟悉的城墻,問道:
“我讓你選出幾個送信的,人呢?”
呂康低頭,恭敬道:
“他們隨時都可以出城?!?p> “讓他們現(xiàn)在就走,將信,送出去?!?p> “可是,主上,為什么要將信送給......”
陳涼轉(zhuǎn)過頭,平靜地看著呂康。
呂康的聲音隨即低了下去。
“去做事?!?p> “卑職...遵令?!?p> 陳涼之前撤離石頭城的時候,城中雖然慌亂,但各處都有著還未完工的建筑,仍是露出一種百廢俱興的氣象。
那時候,陳涼確實是想將石頭城好生經(jīng)營一番。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
如今再站在城頭往城內(nèi)望去,往日熱鬧的景象已不復(fù)存在,城中到處都是殘垣斷壁。
百姓...也是十不存一。
陳涼還知道了,當自己麾下的騎兵攻進城的時候,城中被抓去做苦力的那些百姓,也聚集起來響應(yīng)進城的騎兵,殺了看管他們的監(jiān)工,用簡陋的武器去與城中的叛軍廝殺。
領(lǐng)頭的是一名老者,此刻跪在陳涼面前,老淚縱橫。
“陳將軍,您和朝廷終于來了!”
辛枚走上前,將其攙扶起來,陳涼則溫和道:
“賊人已破,還請諸位放心,從今以后,城中還活著的千余位鄉(xiāng)親,在我陳涼治下,永不征稅!”
永不征稅!
這四個字直接讓那些百姓跪下來,對著陳涼痛哭流涕,高呼:
“陳菩薩!”
城中不過千余人,而且活下來的,大多是青壯,幾乎沒有婦孺。
石頭城幾乎已經(jīng)空了,陳涼現(xiàn)在也只是打算將其作為一座屯兵的堡壘來使用。
但之后,等太平些,石頭城完全可以發(fā)揮更多的作用。
現(xiàn)在,又不是陳涼出錢養(yǎng)他們,只是免去了他們的賦稅。
等到要重建石頭城的時候,完全可以將這些人拿出來做一個標桿,既能宣傳陳涼,也能吸引到更多的人在這兒定居下來。
“百廢待興啊?!?p> 他嘆息一聲,看向下面的城門。
幾名騎兵縱馬沖出,朝著青塘的方向疾馳而去。
陳涼知道呂康的心里有疑惑。
在呂康等人眼里,雖然自己手段有些狠辣,但所做的事,要么是攻殺叛賊,要么是抵御魏人,現(xiàn)在世道這么亂,而他甚至還能庇佑一方百姓。
他做的,其實不算出格。
但作為親信手下,呂康自然也能知道更多的東西。
騎兵攻進城的時候,其實是活捉了城中的叛軍主將。
那人不想死,便帶著最后的一些叛軍,向陳涼投降了。
而后柳仲禮收到了青塘守軍全數(shù)戰(zhàn)死的消息,韋粲自然也在其中,悲憤到失去控制的柳仲禮,沖到關(guān)押那名主將的牢房里,幾刀砍死了那人。
陳涼不知道,這么做究竟是為了泄憤,還是要警告自己。
但無論怎么樣,他都能保證,柳仲禮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不會再有精力來對付自己了。
自己的目的,自始至終都很明確。
他要的,是那個位置。
所以,不管死的是叛軍也好,是梁軍也罷,最終都會成為他的敵人。
侯景號稱擁兵十萬,而在南岸駐扎的聯(lián)軍,數(shù)量更是至少超過十五萬,其中還有不少都能稱得上是各個勢力麾下的精銳兵馬。
按照歷史進程來講,這兩撥對壘的大軍,交戰(zhàn)時有發(fā)生,但幾乎沒有特大規(guī)模的廝殺。
“停!”
柳仲禮勒住戰(zhàn)馬,傳令兵將號令傳達出去,周圍的梁軍隨即開始放緩腳步。
前面,就是青塘了。
但那兒現(xiàn)在只是一片焦黑的廢墟。
侯景徹底毀了這兒的梁軍營柵,派了一股兵馬,在遠處重新修筑營寨,守住了通往建康的道路。
柳仲禮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憑自己現(xiàn)在的兵力,想要攻下那處營柵倒是可以,只不過會損失些士卒。
有些不值得。
要走嗎?
他有些猶豫,遲疑了片刻,讓手下士卒去四周尋找那些戰(zhàn)死梁軍的尸首。
至少,得將表哥和那些親戚的尸首帶回去。
不久后,其中一名士卒跑回來了,那人正好就是姓韋,也韋家人,但只是出身旁支。
他一邊喊,一邊跑,話里帶著哭腔:
“刺史和幾位將軍的尸首,都被賊人掛在北岸示眾了!”
“什么...兄長...”
柳仲禮恍惚了一下,面前,似乎又出現(xiàn)了那個已經(jīng)有些年邁的哥哥。
在大營中相聚的時候,自己還勸過他,已經(jīng)上年紀,就不要再來碰戰(zhàn)陣之事了。
當時,韋粲只是付之一笑。
越想到過往種種,柳仲禮心里的憤怒就越無以復(fù)加。
賊人!
天殺的逆賊!
對面的叛軍軍營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股梁軍出現(xiàn)在己方面前,仿佛是為了刺激柳仲禮,對面的箭樓上,吊下來幾具尸體。
那些尸體身上,都穿著將軍或是校尉的甲胄,顯然都是韋粲手下的中高級軍官。
他們死了,也還被當做羞辱柳仲禮的工具而掛出來。
“傳令下去!”
柳仲禮咬牙切齒,聲音低沉,周圍的傳令兵和部將皆低頭奉命。
“結(jié)陣,攻破賊營!”
軍中帶有引火的物品,由前排士卒攜帶著,準備往營柵上傾倒,而后焚燒。
但叛軍又不會眼睜睜地看他們把東西帶過來,各處一聲令下,隨即開始放箭,其中還夾雜著弓弩。
柳仲禮麾下都是正兒八經(jīng)的正規(guī)軍,平時訓(xùn)練的東西這時候便派上了用場,數(shù)十人中箭倒下后,兩邊立刻便有人補上,重新補足隊伍,且結(jié)成盾陣。
兩方攻防都有條理,柳仲禮本以為這樣的僵持會隨著營柵被點燃而打破,自己的將士會攻進去,將他們對韋粲做的,重新還到他們自己身上。
前面說了,青塘地形寬闊,若是營柵不穩(wěn)固,很容易就被直接沖垮。
對面營柵卻是搭建的相當堅固,哪怕是靠近了,也一時半會攻不開。
地形寬闊,意味著周圍可見之處,很難埋伏軍隊。
柳仲禮正聚精會神地盯著前方,不停調(diào)動各處士卒的時候,他感覺到地面震動了起來。
遠處,太陽已經(jīng)落盡余暉,開始朝著西邊撤退。
一望無際的黑潮開始從東邊出現(xiàn)。
侯景攻進建康時,麾下有八千兵馬,占領(lǐng)建康后,雖然聚攏的流民、奴隸極多,將軍隊直接擴充了十倍不止,但侯景深深知道,僅僅憑著這些人,是無法成事的。
于是他一直在不遺余力地將大部分資源都傾注到忠于自己的嫡系軍隊上。
任約請命攻打石頭城的時候,侯景就將手下的一千名騎兵借給了前者。
韋粲身死,尸首被吊在北岸示眾。
這是極大的挑釁和輕蔑。
哪怕聯(lián)軍中許多人都是奉命做縮頭烏龜,但這時候,也無論如何忍不下去了。
這一巴掌,打的是他們所有人的臉。
各部梁軍,都在請戰(zhàn)。
搶回老刺史和諸位將軍的尸首!
侯景部署的那些軍隊,也在各處提防著梁軍,氣氛也前所未有的緊張起來。
在這種關(guān)頭,手上有一整支可以快速調(diào)動的力量,其重要性毋庸置疑。
但,侯景卻是將所有騎兵都押在了這兒。
剛剛才戰(zhàn)死過五千梁軍的青塘。
因為周圍地形寬闊,伏兵根本就是不現(xiàn)實的戰(zhàn)術(shù)。
但騎兵卻可以在發(fā)現(xiàn)敵軍后,進行長距離的奔襲。
原本,大家面前都有著戰(zhàn)爭迷霧,你看不見我,我看不見你。
但我現(xiàn)在這一招,卻是可以讓你主動走到我能看見你的地方。
營柵面前就是你梁軍那些軍官的尸首,你看見當沒看見,無疑會影響士氣。
你若是想將尸體搶回來,就必須得靠近營柵,而后不管你是想搶了尸體就走,還是順勢攻打營柵,都必然落入套中。
“殺!”
號角聲響起,東邊的黑潮開始涌動,三千多名騎兵組成沖鋒的陣型,戰(zhàn)馬彼此交錯而過,馬槊和馬刀的鋒刃上都折射出懾人的寒光。
河南王帶著他們從壽陽起兵,最后一路直接攻進了建康。
南朝二百年,可還有人做到如此壯舉!
成王敗寇.....成王敗寇罷了!
只要他們勝了,還有誰敢說他們是叛賊?
梁,早已腐朽不堪。
如同年久失修的谷倉,外面看,仍是存糧極多的樣子,但里面,早已醞釀著讓人窒息的腐朽氣味。
各地民不聊生,權(quán)貴們索求無度。
他們看不見道路兩旁餓死的農(nóng)夫,看不見底層士卒們臉上憎恨的神情,看不見婦人生了嬰兒,卻因為交不出人頭稅而不得不將其活生生溺死!
古代賦稅的名義總結(jié)起來,不過三種:賦、稅、役。
但南梁一朝,卻是又立出無數(shù)名目,來無止休地剝削底層百姓。
許多人連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八個字都沒聽過,但侯景向他們宣揚了此行的目的,向他們描述了將來會因為他們每一個的努力而獲得的美好未來!
“天下苦朝廷久矣,此非我侯景一人之私,亦爾等之恨!”
為了自己。
“千載百年的世家,都是吃喝著你們無數(shù)代人的血肉長起來的,今日我等若不站起來,我侯景死則死耳,爾等將死,爾等的父母妻兒將為奴,世代不得翻身!”
為了親人。
“攻進建康!攻破臺城!清君側(cè)!還天下一個太平!還百姓一個安定!”
為了...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