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奶奶有過那次的暈厥昏迷經(jīng)歷以后,她的性情轉(zhuǎn)變很多。大概那次奶奶自己以為要挺不過去了,醒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附在我耳邊趕緊低聲告訴我咱家其實沒有借狗仙大姐的錢。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奶奶這句話的意思,直接在父母的追問中轉(zhuǎn)述了奶奶的原話。說完后奶奶馬上失望地再次閉上眼睛時,我才感覺我做錯了。
事后,我很懊悔。這就相當(dāng)于我揭露了奶奶平日是愛搗鬼撒謊的。其實即便是謊言,那也是奶奶善意的謊言。她為這個家的柴米油鹽絞盡腦汁操碎了心。只可惜,父母總是在奶奶面前以小輩自居,我們幾個孫輩就更是這樣。好像這個家的大事有奶奶頂著即可。
從來不曾想到奶奶會變老會生病,但是奶奶自己似乎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的日暮時光就要到來,她的性情變得和順很多,與母親相處也一天天變得越發(fā)溫馨。即便母親做了什么錯事,奶奶也不再急得大吼大罵,最多就是指出母親的錯誤。在我眼里,奶奶仿佛變了一個人。
父親是愚鈍的,他這個獨生兒子沒有發(fā)現(xiàn)奶奶的變化,在父親眼里,奶奶依然是過去那個事無巨細(xì)掌管的井井有條的當(dāng)家人。因為父親動不動就要和奶奶各種名目的算賬,常常氣的奶奶流淚。
奶奶這樣一個原本心直口快的人,一度變得敏感脆弱。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觸動奶奶的某根神經(jīng),她會突然惱了,甚至采取極端行動。
在奶奶的心里,大概一直希望我能無原則地和她站在一起,也希望我能像她愛我一樣回饋她。也許我的有些行為讓她失望了,于是她常常在我沒有一點防備時突然爆發(fā)。我后來真的有點怕她了,有時會刻意避開奶奶。
有一次,應(yīng)該是寒假,一家人擠在奶奶屋里的大炕上。早上母親已經(jīng)開始在灶間忙碌地準(zhǔn)備著早飯,父親也已經(jīng)在院子里掃雪,我剛穿好衣服。奶奶喊幾個鉆在被窩里的弟弟趕緊起來穿衣服。二弟三弟就賴著不動彈,奶奶拍打了一下三弟,我無意識地如同條件反射一般推奶奶的手阻止她打弟弟。但是奶奶一下就惱羞成怒,大罵我豬肉貼不在羊身上,你們都是一伙的,就我是個外人等等。
還有一次,記不清因為什么小事,我似乎又說錯話了,大概是直接指出奶奶做錯了什么。奶奶說不想活了,我以為她是在威脅嚇唬人。沒有想到她居然一個人走到堆放雜物的南房里找了一根繩子準(zhǔn)備上吊。這可把我嚇壞了,長輩以死來威脅,我聽都沒有聽說過,我哭著抱著奶奶說好話求她別鬧了,所有的錯全在我一個人身上。
當(dāng)我嚎啕大哭著把奶奶規(guī)勸到屋里后,內(nèi)心發(fā)誓以后對奶奶說話一定提著千萬個小心,不到萬不得已不對話,盡量少說才能不觸碰她的敏感神經(jīng)。
我成了一個乖乖女,每天除了上學(xué),回家蒙頭寫作業(yè),許多時候除了吃飯基本不張嘴說一句話。星期天,干脆躲到同學(xué)家寫作業(yè)。
奶奶總是可憐巴巴地用慈愛的眼神關(guān)注著我,而我則像個小啞巴一般干自己的事。
對奶奶,似乎我只剩下了同情,她的性情以前我不敢茍同,后來我一樣很難理解。奶奶是陰晴不定的,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突然變臉。甚至比反感父親還要加一等的厭惡,父親好歹是持續(xù)性的壞脾氣,高興的時候少而又少,這樣反倒讓人容易適應(yīng)。而奶奶是平和慈善任勞任怨的時候多,但冷不防就會突然爆發(fā)成相反的極限。
面對奶奶這般性情,我?guī)缀跏侵?jǐn)小慎微如履薄冰的感覺,內(nèi)心的懼怕占了上風(fēng),其次是可憐與同情,最初那純粹的愛戴被一天天磨損著。
也因為奶奶,我開始害怕過節(jié),曾經(jīng)每年期盼的中秋和春節(jié)我都不惦念了。因為這樣的時刻,奶奶喜歡在全家人坐一起的時候發(fā)表講話,她講著講著就會跑題,把總結(jié)搞成了家庭內(nèi)的聲討批判會。對父親的不滿始終不敢明確指出,重點是針對母親,往往會捎帶上我,最后是一個個不聽話的弟弟們。大過節(jié)的誰都不敢反駁,但心情已經(jīng)被奶奶徹底搞壞了。
唯有母親無限度地包容忍耐著,我真正佩服的是母親的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