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千家萬戶曈曈日，正是人約遲暮時

　　寒梅雪中盡，春風(fēng)柳上歸。中平六年，正旦日，心晴，天氣晴。

　　劉慶起了個大早，梳洗收拾了一通，穿上官服，配好寶劍，奔著縣府去了。

　　剛一出門，就碰見周泰，兩人行禮道好，相擁一同前去縣府。

　　周泰鄭重其事道：“泰聽聞主公舉了孝廉要去洛陽，此去山高水遠(yuǎn)，路途艱險，泰愿同往?！敝芴┬南雱c離了皖縣舉了孝廉，再遇上不知是何年月，不如辭了這縣里小官一同去闖個名堂來。

　　劉慶說道：“汝行事持重，能服眾，子烈性如烈火，我原想著你留下替我照看縣里，現(xiàn)在看來卻是要顛倒一番了。”好不容易除去程家叔侄，降服劉楷，劉慶原想著讓周泰替他執(zhí)掌縣里，帶一人去洛陽，現(xiàn)在看還要重新選人手了。

　　兩人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日漸高升，鄉(xiāng)間農(nóng)忙，竹籬茅屋，臨水成村，相映成趣，不時有鄉(xiāng)人向他打招呼，劉慶一一回應(yīng)。

　　有幾個孩子聚在路邊捏些土塊，拿些石頭擺成幾排，扮著父親、母親在玩過家家。忽有一陣孩童的喊聲傳來，四五個男孩繞著劉慶、周泰跑著轉(zhuǎn)圈，跑在最前面那個邊跑邊喊道：“我是縣尉，你們是縣丁，你們都聽我的?！焙颓懊娴呐⒉煌?，這些男孩似是在玩騎馬打仗的游戲。

　　那前面的男孩年紀(jì)不是最大，卻有些氣勢，又跑了一陣，指著前面的桑樹道：“吾必當(dāng)乘此羽葆蓋車。汝等還不拜倒倒屣相迎？”后面的許多小男孩竟真的拜倒：“拜見大人！”

　　劉慶、周泰見了，哈哈大笑?；腥婚g想到來此已有一年，劉慶只覺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此間生活，又想到馬上就要往洛陽去，想起樸素的鄉(xiāng)人、想起門前池塘、想起那些不眠之夜……點點回憶浮上心頭，難免酸澀不舍?？扇舨蝗ヂ尻枺瑏y世來臨沒有自保之力，覆巢之下無完卵，一切皆是泡影，為保太平，必須前去洛陽，靈帝去世、誅宦、曹操袁紹、董卓入京……前方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呢？

　　沒走多久，路上又遇陳武。

　　陳武儼然道：“主公若走，武待在縣里哪還有什么意思，武愿一同前往洛陽。”

　　估計是存著和周泰一樣的心思，劉慶和周泰相視而笑，“你啊……哈哈哈，好好好，都去，都同去！”

　　“幼平，你們笑什么？我又說錯什么話了嗎？”

　　“哈哈哈哈哈”

　　“別光顧著笑啊，究竟是什么事啊？”

　　“哈哈哈哈”

　　出了西亭，城中頗為熱鬧，“噼噼啪啪”聲音不斷，原是幾個童子在玩“爆竹”，把些竹子扔進火盆里，有個不響了，那孩童湊近一看，突然爆的一聲，嚇得在那哇哇大哭。那孩子的家長聽見哭聲連忙出來，抱著孩子揍了兩下，嗔道：也不怕炸了眼睛，讓我看看可有哪炸壞了，回家去，不玩了。那孩子被抱起來頓時就不哭了，聽到不許玩了，又在懷了跳手跳腳吵著下去要玩，顯得幼稚可愛。家家戶戶敞著大門，都在往自家門上掛桃符，以此來驅(qū)逐鬼怪。

　　進了縣府，里面站著許多衣冠楚楚的官吏，有各亭的亭長、有縣里的掾吏、有諸多散吏，見劉慶進門，紛紛上前恭敬行禮道：“下吏拜見縣尉大人，祝劉君往來無災(zāi)，平安喜樂。”劉慶進了內(nèi)院，投過名刺，雖說二人實際無權(quán)，面子上還是要過得去的，與劉楷、陳玨寒暄了一通，借口說要祭祀離了縣府。

　　出了城，到了祖祠，里面已有不少人了。

　　劉慶當(dāng)了縣尉之后出錢重新翻新了祠堂，遠(yuǎn)遠(yuǎn)看起來很有些氣派。門前一對精雕白石柱，大門是四扇暗紅色的扇門，中間的兩扇門敞開著，梁下是雕花斗拱，門上正中有一大匾額上刻‘劉氏宗祠’。正中一條青灰的石磚直指著廳堂，拾級而上，看到殿中央有塊大石碑，這碑原是西亭路口的巨石，祠堂做成之時被鄉(xiāng)人搬進來，上書：“西亭人劉慶中平五年翻新”。祠堂門廳正立面作牌樓形式，屋面抬高作歇山式，翼角起翹，莊重高聳的廳堂烘托出神圣。廳里放著藤椅和藤桌，離藤桌三尺遠(yuǎn)正前立方著歷代先人的牌位，藤桌上放著各自帶的貢品，藤桌旁側(cè)廊的菱花紋木窗半開著，干凈明朗。不知是誰放了熏香，廳中只覺異香撲鼻。

　　來到祠堂前，隨行的侍從取下貢品，恭敬擺好放在藤桌上。廳里眾人見劉慶來了，才正式開始祭祖，輩分最高的長輩開始誦起祭文，如泣如訴，情真意切，讓人感慨系之。

　　祭完祖已是傍晚，劉慶在家擺了一桌家宴。分別請了周泰、宋謙、陳武、賈華、史跡、史大目、劉家、張老九等人，依照習(xí)俗，家中所有男女老少都要參加，幾十人齊聚一屋，熱鬧非常。

　　諸人來到劉慶家也都提了一壇柏酒，這是當(dāng)時一種供元旦飲用的酒，用柏樹葉浸泡而成，又名柏葉酒，寓意著松柏常青，蘊含了美好祝愿。年長者上席、年幼者末席，依次落座，上菜后，等小孩敬完酒，劉慶帶著手下依次向上首老人敬椒酒。敬完酒，小孩聚在一起也聽不懂大人說什么，按捺不住，提前下了桌玩“爆竹”去了。各家互相說著那些瑣碎的家長里短，劉慶和一眾兄弟飲酒聊著去洛陽之后的種種規(guī)劃，此刻只有愜懷歡暢，一切被這種氣氛所籠罩，就像是喝下一口烈酒，使全身的血液都在發(fā)熱。暫時讓人忘記了煩惱，忘記了愛恨情仇，忘記了明爭暗斗。

　　祝福聲、碰杯聲、歡笑聲，聲聲悅耳。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

　　花看半開，酒飲微醺，若即若離，似遠(yuǎn)還近。劉慶揉揉眼睛來到外面，好像一下子來到了另一個世界。暮色彌漫，田里散發(fā)著溫暖的潮氣，近處連片的稻田氈布似的一直鋪到西面的山下，再往那邊看就被天柱山擋住了視線，大山一邊映著月光，一邊濃重的陰影已經(jīng)籠罩了天邊，起伏不平的曲線，像誰用碳筆勾出來似的柔美；更遠(yuǎn)的天際彌漫著一層淡淡藍(lán)色的霧靄，空氣也顯得涼森森的了。慢慢地，近處田里的稻苗都在這似煙似霧的潮氣中變得模糊了，溪邊的樹木，小溪的水面也不清楚了，整個世界都籠罩在無邊的紗幕里。

　　劉慶走到池塘旁，已有一道倩影在等他了。

　　“你來的遲了?！?p>　　“與自家兄弟們吃酒，推脫不掉?！?p>　　“聽爹爹說，你舉了孝廉，要去洛陽？”

　　“是啊。”

　　“洛陽大嗎？”

　　“大。”

　　“你還會回來嗎？”

　　“會的。不回來怎么見你。”

　　“何時回來？”

　　“時間到了自然回來?！?p>　　“那我等你?！?p>　　“好?！?p>　　“你若騙我怎么辦？”

　　“那你就發(fā)一道檄文全天下聲討我這背信之人?！?p>　　“哼，花言巧語。你那詩的下闕是什么？之前總不告訴我，現(xiàn)在不說不知要到何時了?！?p>　　“美人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沽_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xiāng)。無微情以效愛兮，獻(xiàn)江南之明珰?！?p>　　“這是我從小就帶的玉，娘說能保平安，你帶在身上，算是我送你的‘明珰’了。”

　　池邊樹下，月明風(fēng)清，春日的大地，在夜晚顯得格外寧靜而莊嚴(yán)。一陣輕風(fēng)吹過來，遍地的谷葉響起了沙沙沙的響聲。風(fēng)停了，身邊一切便又寂靜下來。他們偎著站在樹下，呢喃私語。頭頂上，婆娑的、綠色的葉叢中，朦朧的月下泛著點點青光，月光照在柳枝上，投下濃密的樹影，影影綽綽，印在他們的額上。仿佛是一首詩，是一幅畫，是一首年輕男女口中傳唱的古老的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