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七妹和張光明之間真摯的友誼持續(xù)了很久,直到多年以后,兩家人因為鳳凰嶺土地界線的爭端,才導(dǎo)致了這份感情的破裂。
鳳凰嶺是一處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雖然也有一些適合耕種的田地,但大部分都荒廢了,一方面是因為位置比較偏僻,另一方面是因為平安村里流傳著許多關(guān)于鳳凰嶺的鬼魅之事,讓陳七妹印象最深的是鄰居龍四奶奶在鳳凰嶺見“鬼”的經(jīng)歷。據(jù)龍四奶奶說,她有一年為了改善家里的伙食,曾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早晨只身前往鳳凰嶺采竹筍,心想著連日的雨水天氣過后,竹林遍布的鳳凰嶺應(yīng)該多的是新鮮竹筍。果不其然,當(dāng)龍四奶奶挑著一對竹筐去到鳳凰嶺時,遍地都是破土而出的金黃色的竹筍,她精挑細(xì)選著粗壯的嫩筍,很快就裝了滿滿的兩竹筐。想到一家人半個月的菜都有了著落,龍四奶奶心里樂開了花,可正當(dāng)她挑起竹筐準(zhǔn)備滿載而歸時,發(fā)現(xiàn)眼前竟成了一片荒蕪之地,根本無路可走。起初她以為是自己眼花了,伸手揉了揉眼睛,睜開再一看,四周仍然是雜草叢生,完全找不到來時的路,她頓時驚慌失措起來。六神無主的龍四奶奶嘴里開始不停地念叨著“南無阿彌陀佛!觀音菩薩護(hù)佑!”邊念邊朝著一個方向走去,走了半個多小時,看到眼前是一截一截的筍根,她意識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此時的她已經(jīng)被嚇得魂不守舍了,但心想著也不能在原地等死,于是又朝不同的方向連續(xù)走了好幾次,無一例外都回到了起點,這下可把她徹底地嚇壞了。隨著夜色的降臨,她蒼白的嘴唇越發(fā)地哆嗦起來,感覺到有無數(shù)眼睛在暗處盯著她,天一黑就會把她啃食殆盡,她開始后悔不應(yīng)該都這個地方來,心想一定是被鬼給迷住了,急得幾乎要昏厥過去。正當(dāng)龍四奶奶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叫她:“喂!你是人是鬼???在那里轉(zhuǎn)圈圈干什么?”她定睛看去,原來是村里的張大有。說來也奇怪,張大有一喊,龍四奶奶豁然又看見了來時的小路就在跟前,她趕忙沿著小路下到山腳,跟著張大有一同回村去了,此后她再也沒敢靠近鳳凰嶺一步。張大有說當(dāng)時只看見龍四奶奶一直在原地轉(zhuǎn)圈圈,龍四奶奶則堅持說自己明明是從不同方向走的直線,卻怎么也找不到路,百分百是“見了鬼”,讓鬼給迷住了。
除了龍四奶奶,張光明的母親也說她見過“鬼”,這是張光明告訴陳七妹的。有一次張光明全家人在鳳凰嶺口的坡地上種紅薯,晚上五點鐘左右,夜色漸濃,但還剩一點地沒種完,可是剩得又不多,不值得明天再專門來一趟,索性都種完再回去,于是張光明的母親自己先回家做家務(wù),其他人留下繼續(xù)種完。臨走前張光明的母親叮囑大家手腳麻利些,種完了就趕快回家吃飯,不要耽擱了,說完扛起鋤頭自己先回去了。她沿著小路走了十多分鐘,忽然聽到身后有腳步聲,以為是哪個孩子要跟著她先回家,回頭看時卻不見人影,她以為自己累到出現(xiàn)了幻覺,就沒在意,繼續(xù)往前走去,可是沒走幾步,身后就又響起了腳步聲。她故意加快腳步,身后的聲音也跟著快了起來,她又放慢了腳步,身后的聲音也隨之慢了下來,這一次她確定自己聽到了清晰的腳步聲,猛一回頭,身后仍舊空空如也,只感覺到有一股急風(fēng)掠過,旁邊的樹林隨即悉窣作響,像是有什么東西躥動。她的心開始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起來,但她故作鎮(zhèn)定,仍舊扛著鋤頭往前走,走著走著,突然一個猛轉(zhuǎn)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掄起鋤頭使勁砸向身后,大聲喝道:“走!從哪里來回哪里去!”鋤頭哐當(dāng)一聲重重地砸在地上,砸出一個深深的土坑,與此同時,樹林里不知什么東西一陣亂竄,但很快又恢復(fù)了寧靜。等一切都安靜下來后,她重新扛起鋤頭往前走去,細(xì)細(xì)聽著身后的動靜,直到確定除了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外再沒有別的聲響,她才安心下來。為了保險起見,她快回到家時故意繞路經(jīng)過了鄰居家,假裝串門到鄰居家里走了一趟,心想著即使有什么臟東西跟著她,也讓那些臟東西停在鄰居家里好了。張光明的母親后來說起這件事時,認(rèn)為一定是自己在鳳凰嶺提到了“回家”“吃飯”這些話,餓鬼們就是想跟著她回家吃飯才尾隨她。這件事很快在平安村里傳開來,不管大家信還是不信,此后都不敢在鳳凰嶺說“回家”“吃飯”這種話,生怕會有什么東西跟著回家去。
鳳凰嶺雖然偏遠(yuǎn),平日里無人問津,可一旦涉及到歸屬問題,必定會引發(fā)一番爭端。鳳凰嶺谷底的旱地大部分都荒廢了,只有少數(shù)幾戶地少的人家為了糊口在這里種上了糧食。村里分配土地時,陳致富分到的土地本來就不多,隨著陳四妹、陳五妹、陳七妹和小女兒的逐漸長大,飯量也越來越大,口糧開始變得緊張起來,他不得不將鳳凰嶺的旱地也開荒耕種起來。他一早就扛著鋤頭和鐵鍬出發(fā),到了鳳凰嶺才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常年的雨水沖刷,山上沖下來的泥土在旱地上堆積了厚厚的一層,原來的土地界線早已沒了蹤跡。他心想反正沒有人耕種,就憑著記憶重新理出了邊界,圈出了自己那份地來。有了邊界之后,陳致富先是用鋤頭除去了比自己還高出半截的雜草,緊接著用鐵鍬將土地翻了一遍,讓土壤變得松軟。干完這些已經(jīng)到了晌午,陳致富也已經(jīng)累得滿身大汗,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寸干燥的衣服來,他干脆脫掉上衣,赤裸著上身干起來,用鐵鍬將地壘成一壟一壟的形狀,以便等到下雨時候來種上紅薯。
鳳凰嶺里生長著許多參天的松樹,連村里的老人也不知道這些樹的樹齡究竟有多大,至今少說也有上百年的時間了。張光明的父親張龍分到了一塊鳳凰嶺的山地,從山腳一直延伸到山頂,呈巨大三角形狀,在他的地塊上有一共有三十二棵大松樹,稍小一些的松樹和杉樹沒有細(xì)數(shù)過,加起來也有大幾十棵。在平安村,靠賣松樹的樹脂能換來一筆不菲的收入,收割樹脂的方法也不難,只要在樹干上去掉粗糙的樹皮,留下薄薄的一層皮,用專用的鏟刀在削去厚皮的樹干上斜著鏟出入木約一厘米深的溝壑,左右各一道,形成“V”字狀,在最下端釘上兩根堅硬的竹簽,竹簽當(dāng)中托上一只碗,再插上一片樹葉或竹片將樹脂引到碗中,潔白濃稠的樹脂就會從“V”型刀口滲出并最終滴落到碗里,往后只需要每天或隔天給刀口補上一刀即可,只要兩三天的時間,每棵樹就能收集上滿滿的一碗樹脂來。張龍也在自家的松樹上收割樹脂,這天他像往常一樣沿著荒蕪的小路向鳳凰嶺走去,雖然已經(jīng)九點鐘光景,但山谷中絲毫沒有日出的跡象,白紗一般的霧氣裊裊娜娜地盤踞在山谷中。將要到谷底時,張龍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山腳下新開荒的旱地,他不由地好奇會是誰種起了這塊鳥不拉屎的地。等他走近這塊散發(fā)著新鮮泥土氣息的旱地跟前時,發(fā)現(xiàn)這塊地正好位于自己的山腳下,他左顧右盼,走到靠近山腳的一側(cè),側(cè)著身子比劃起來,最后他堅信這塊地的邊界已經(jīng)吃進(jìn)了他的山地,占了他至少一米寬的地方,頓時惱火了起來,松樹也懶得去鏟了,他知道這一塊旱地是陳四偉家的,于是馬不停蹄地趕往陳四偉家,要找他算賬去。
陳四偉正坐在家門口的木凳上吸著旱煙曬太陽,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張龍從山谷方向急匆匆走出來,以為他是要去小賣部買東西,心想著是缺了什么重要東西以至于這么大清早就趕著去買,不成想張龍到了自己家前面的路口時沒有往小賣部的方向走去,而是拐過彎朝著自己走來,臉上掛滿了怒氣,活生生像是來討債的。陳四偉正一臉迷惑,張龍就氣沖沖地先開口了,說:“陳四偉,我跟你無怨無仇,你怎么好意思占我的地!”
陳四偉摸不著頭腦,問:“我說張龍,你這是怎么了?大清早就罵人?”
“你少給老子裝糊涂!”張龍大聲喊道。
陳四偉雖然不知道什么情況,但面對張龍氣勢洶洶的樣子,自己的火氣也跟著上來了,說:“你這是什么屁話!我雖然是老了,但還沒有糊涂!”
“鳳凰嶺山腳那塊旱地,你為什么要占去我?guī)酌椎牡胤剑俊?p> “我半條腿邁進(jìn)棺材了,占你地有什么用!”
“我剛從那里出來,難道是我眼瞎了不成!”
“你是說谷底里那一小塊旱地?”
“老子說的就是那塊屁大的旱地!不過現(xiàn)在不小了,活生生吃進(jìn)我?guī)酌?!?p> “你有話好好說,別一口一個老子的,我跟你老子一起玩的時候還沒有你呢!”陳四偉吸了口煙尋思了一會兒,“那塊地前幾年分家時候是分給了我家致富的,你是說那地現(xiàn)在開荒了?”
“對!你們開荒種地我管不著,但絕不能占了我的地!”
“張龍,你先不要沖動,我陳四偉一輩子沒占過誰的便宜,你爸在的時候跟我關(guān)系也鐵得很,我是看著你長大的,若真是占了你的地,我一定讓致富退回來,這樣,什么時間大家到地里當(dāng)面理清楚,行不?”
張龍見陳四偉并不知情,跟他講也沒有用,說:“那行,就今天下午一點鐘,大家到地里講清楚?!?p> 陳四偉抽完煙斗中的煙絲后,側(cè)起鞋子將煙斗在鞋底上磕了幾下,然后將煙袋收起來,起身去找陳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