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黑面

　　“請……硝基……甘油……在袋……里……在底部……一?！o我……我自己不能……”老人氣喘吁吁，斷斷續(xù)續(xù)地懇求道。

　　蘇夢帆摸向他的口袋，很快找到一個看起來很新的包裹，他用指甲切開錫紙包裝，藥片跳了出來，他遞給了老人。

　　老人咧開嘴內(nèi)疚地笑著說：“我不能……我的手……不聽我的……放在我的舌頭下……”然后，他再次閉上了眼睛。

　　蘇夢帆懷疑地看了看他的臟手，但還是按老人的要求將那顆藥球放進了他的嘴里。

　　老人輕輕地點點頭，什么也沒說。

　　越來越多的逃命者匆匆奔逃而過，但蘇夢帆只能看到一排骯臟的靴子和鞋。

　　有人絆倒在鐵軌黑色的枕木上，嘴巴里冒出一連串惡毒的詛咒，沒有人注意路邊的這三個人。

　　男孩仍坐在那里自言自語。

　　蘇夢帆看到一個路人狠狠地踢了男孩一腳，那個男孩開始更大聲地嚎叫，用拳頭抹著眼淚，并左右搖晃。

　　蘇夢帆對此很冷漠，甚至有點幸災(zāi)樂禍。

　　這時老人也睜開眼睛，嘆了口氣，喃喃地說：“非常感謝你……我覺得好多了……你能幫我起來嗎？”

　　蘇夢帆用胳膊扶著老人，他努力站了起來。蘇夢帆把槍放在另一個肩膀上，拿起老人的包。

　　老人蹣跚著走到男孩面前，鼓勵他也站起來。

　　男孩生氣地咆哮著，當他看到蘇夢帆走過來時，又發(fā)出威脅似的嘶嘶聲，唾沫順著他撅起的下嘴唇流了出來。

　　“你看，我剛來這兒買的藥，”老人說，“真的，我是特地到這兒來買藥的。

　　我們住的地方?jīng)]有這種藥，沒有人需要也沒有人引進它，我在來這里的路上吃完了我最后一片藥。

　　當時他們不想讓我們通過普希金站……現(xiàn)在那里有第四帝國，我想想普希金站有第四帝國就覺得恥辱！

　　我聽說他們甚至想給那里改名字，叫‘稀特勒斯卡亞站’或‘席勒洛夫斯卡亞站’……但是他們連席勒是誰都不知道！

　　想想看，他們不想讓我們通過，而且他們還取笑我們的萬涅奇卡，我可憐的孩子，當時他能怎么辦呢？

　　我非常擔心，心臟也出了毛病，他們才讓我們過了。我剛才說什么？

　　哦，對了！

　　你看，我還特意把藥放在包的最里面，萬一有人搜查我們。人們可能誤會，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這種藥的用途……

　　突然，槍擊就開始了！

　　我盡快跑出來，還得拽著萬涅奇卡，因為他看到雞肉串就不想走了。

　　“開始的時候還不是很難受，我想可能會挺過去的，不需要拿藥出來，這些藥簡直和金子一樣貴。

　　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無法忍受，在我找藥的時候我就不行了。

　　萬涅奇卡什么都不懂，我試著教他在我不舒服時拿藥給我。

　　教了很長時間他也不明白，不是自己把藥吃了就是從包里拿出其他的東西給我。

　　我跟他說謝謝，對他微笑，他就高興地看著我笑，快樂地大叫……

　　上帝一定不會讓我出事，否則就沒有人照顧他了，不知道他會變成什么樣！”

　　老人不停地說著，討好地看著蘇夢帆的眼睛。

　　蘇夢帆不知道為什么覺得非常尷尬。

　　盡管老人用盡了力氣蹣跚前行，蘇夢帆還是覺得他走得太慢——所有人都在超越他們，他們看起來很快就會成為最后一個了。

　　萬涅奇卡笨拙地走到老人的右邊，握著他的手，他又恢復(fù)了之前沉默的表情。

　　不時抬起右手指著車站里慌慌張張的逃命者或他們?nèi)酉碌臇|西，有時指著面前越來越濃重的黑暗，興奮地哇哇亂叫。

　　“不好意思，年輕人，你叫什么名字？我們一直在說話，但還沒互報姓名呢?？礃幼幽慵绨蚰抢锸軅?，嚴重嗎？”老人說。

　　“我叫阿爾科恩·肖恩里奇。傷口已經(jīng)痊愈了，沒什么事了?！碧K夢帆扯開傷口的話題。

　　“阿爾科恩？很高興認識你，我叫米哈伊爾·波爾菲列維奇。對，波爾菲列維奇。

　　他們叫我的父親波爾菲里，你知道這是個罕見的名字。

　　在蘇聯(lián)時期他還被一些組織詢問過，那時還有一些更流行的名字——弗拉季連或斯大林……

　　你從哪兒來？斯摩棱克斯站？嗯，我和萬涅奇卡是從巴利卡納亞站來的。我住在那兒。”

　　老人尷尬地笑笑，“那里曾經(jīng)也有房子的，那個房子非常高，就在地鐵站旁邊……但你可能不記得房子什么樣了，是不是？

　　你不介意我問一下你多大了吧？不過，這也不重要?！?p>　　“我在那棟樓的高層有套小公寓，兩個房間，從那里可以看到很美的市中心風(fēng)景。

　　那個公寓不大，但是你知道的，很舒服。

　　地板當然是橡木的，像那個時期所有的公寓一樣，屋里還有一個煤氣爐。

　　上帝，多么舒服啊，一個煤氣爐！但當時沒人想要用那東西——他們都想用電。

　　一進屋就能看到一幅丁托列托油畫的復(fù)制品，多美啊！

　　床上的枕頭和床單一直都很干凈，還有一張書桌，上面有一盞明亮的臺燈。

　　最重要的是，我有一個直到天花板的書架。我父親給我留下了很多書，我自己也收藏了一些。

　　唉，我為什么要告訴你這些呢？

　　你大概對一個老人的這些胡說八道不感興趣吧……

　　但我現(xiàn)在仍想念這些東西，特別是那張桌子和那些書，最近我還特別想念那張床。

　　這里可沒有那么好的東西，我們曾經(jīng)有那種手工做的木質(zhì)的床，可現(xiàn)在我們就只能鋪個毯子睡在地板上。

　　但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里，”他指著自己的胸口。

　　然后繼續(xù)說道：“內(nèi)心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

　　要讓自己的心始終不變，管他外面發(fā)生什么鳥事——不好意思說臟話了。但你知道那張床，它特別……”

　　他一刻不停地說著，蘇夢帆一直饒有興趣地聽著，雖然他完全能想象住在高樓里是什么樣的，風(fēng)景是什么樣，或是坐電梯是怎樣的感覺。

　　米哈伊爾·波爾菲列維奇終于停下來喘了口氣，蘇夢帆決定利用他休息的時間將談話轉(zhuǎn)到有用的方向。

　　他必須通過談?wù)撈障＝鹫静拍軐⒃掝}轉(zhuǎn)向契訶夫斯卡亞站，然后再轉(zhuǎn)向大都會站找到斯巴達游騎兵。

　　“普希金站真的有第四帝國嗎？”他問。

　　“你說什么？第四帝國？啊，是的……”老人困惑地嘆了口氣。

　　“是，是，那些戴著袖章的光頭黨，他們真可怕。這些標志就掛在車站的人口處和站里各個地方。

　　這些標志以前表示不得人內(nèi)―就是個紅圈里套個黑字，一條紅線對角穿過的標志。

　　我以為他們弄錯了，就問為什么這個標志會在那兒……他們說這意味著黑面人不能進人。這真是有點兒白癡。”

　　聽到“黑面人”，蘇夢帆把臉轉(zhuǎn)向米哈伊爾·波爾菲列維奇，害怕地看著他。

　　認真地問：“現(xiàn)在那兒也有黑面人了？別告訴我他們已經(jīng)到那了！”蘇夢帆感到十分恐懼。

　　怎么會這樣？

　　他在隧道里才待了一周，黑面人就已經(jīng)襲擊普希金站了。

　　他的任務(wù)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算是失敗了嗎？

　　他沒有成功的可能了嗎？

　　事態(tài)沒有變好嗎？

　　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嗎？

　　不，不可能！

　　這可能是流言，他們大概歪曲了事實，可能是流言，不是嗎？

　　但也可能一切真的都結(jié)束了……

　　米哈伊爾·波爾菲列維奇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向旁邊挪了一步，仔細地問：“你，我是說你，你有什么信仰呢？”

　　“我？基本上沒有?！碧K夢帆猶豫了一下，“還有呢？”

　　“還有你對其他民族有什么看法，比如高加索人？”

　　“高加索人跟這有什么關(guān)系？”蘇夢帆感到困惑，“我對民族了解的不多。

　　我以前住的地方有過法國人、德國人、米國人，但現(xiàn)在大概沒有了，至于高加索人，我一個也不認識?！彼麑擂蔚爻姓J。

　　“被叫做‘黑面人’的就是高加索人，”米哈伊爾·波爾菲列維奇解釋，他想看看蘇夢帆是不是在撒謊，故意裝作不知道。

　　“可如果我沒記錯，高加索人都是普通人吧？”蘇夢帆說，“我今天在這里看見幾個……”

　　“完全普通的人！”米哈伊爾·波爾菲列維奇回答他說，“他們是完全普通的人，但是那些劊子手覺得他們有些不同，就迫害他們。

　　這是不人道的。你能想象嗎？

　　他們過道上有裝著鉤子的房頂，有一個人被吊在上面，一個真正的人啊。

　　萬涅奇卡看到后非常興奮，用手指戳他，還大喊大叫，于是那些禽獸就開始注意這孩子了?！?p>　　男孩聽見他的名字就轉(zhuǎn)過身盯著老人。

　　蘇夢帆覺得男孩能聽到甚至能聽懂一部分他們的談話，但是他的名字不再被提起。

　　男孩很快就對米哈伊爾·波爾菲列維奇失去了興趣，轉(zhuǎn)而去看鐵軌上的枕木了。

　　“一談?wù)撈饑业脑掝}來我就能看出來他們是真的崇拜德國。

　　畢竟是德國人創(chuàng)造了他們的信仰，你肯定知道我要說什么，”米哈伊爾·波爾菲列維奇很快地說。

　　蘇夢帆雖然不知道，還是點了點頭，他不想讓自己看上去很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