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9日,今天是我醒來的日子。
“我是在天堂嗎?”這是我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緊接著又問道,“老鵬呢?我的兄弟呢?怎么不見你!”
我緩緩抬起腫脹的眼皮,用力轉動仍然干澀的雙眼環(huán)視四周,才發(fā)現(xiàn)我正躺在病床上,身上纏滿了繃帶,大腦早已失去控制軀體的能力,就連動動手指頭都不行,都會是一股鉆心的痛。
病床旁椅子上坐著一名警官,正冷冷得注視著我,見我醒過來,絲毫沒有那種久違的興奮或激動,只回過頭淡淡得向門口同事交代一句,“犯人醒了,去向組長報告一聲?!敝笥洲D頭向我,恢復先前的冷漠與警惕。
我用盡力氣讓自己腦袋抬起一些,向他問道,“我這是在哪兒?”
“公安特護病房?!彼鸬溃曇舯涠?。
“我沒死?”
“沒死?!?p> “和我一起的人呢?”
“對不起,你的問題我無權回答。”
“哦。?!蔽曳畔骂^,緩緩閉上雙眼。
半個小時后。
一位干部模樣的人在兩名警官陪同下坐于我床前。
我們彼此注視著,良久,誰也沒開口。
“趙東玄死了?!蓖蝗唬f一句,語氣很輕,很柔和。
“哦?!蔽覒宦?,沒有想象中的激動,甚至沒有在心底激起半點波瀾。
“作為專案組組長,我想知道你當時同歸于盡的動機?!彼又f道。
我笑笑,搖搖頭。
“這將作為你量刑的重要依據(jù)!”他不解,拔高音調,眉頭微皺,“你的材料我們看過了,過程也做過了解,是有重大立功表現(xiàn)的,如果你能把當時動機說清楚,很有可能不是。?!?p> “不是什么?”我用力吐出幾個字,喉嚨一動,胸口就鉆心得疼。
“不是死刑!”他嚴肅得說道,鷹一般的雙眼緊緊盯住我的眼睛,我知道,這是一份承諾,分量很重。
我還是笑笑,更加堅定得搖搖頭。
他的眼里閃過一絲驚疑,似乎還深吸了一口氣,隨即陷入沉默。
呵呵!他不會懂,永遠不會。。
2013年2月28日,今天是我接受審判的日子。
“現(xiàn)在宣告審判,請全體起立!”在法官莊嚴的宣讀聲中,座無虛席的審判庭一下肅靜下來,所有人默默起身,凝視著可以主宰命運的法官。
“被告人文寧,犯故意殺人罪、故意傷害罪,盜掘古墓葬罪、倒賣國家一級文物罪、爆炸罪、非法持有槍支、彈藥罪,數(shù)罪并罰,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狈ü傩x著判決書,字字清晰,我靜靜聽著,沉如死水的心泛不起半點兒波瀾。
“文寧,你上訴嗎?”宣讀完判決書,法官問道。
“不上訴!”我鄭重答道。
一個嘶啞的聲音突然從旁聽席涌出來,“他上訴!他上訴!”
我轉回頭,是爸爸,正焦灼得看向我。
“文寧,你上訴嗎?”聽到爸爸近乎歇斯底里的叫聲,法官再次問道。
我望著爸爸,欣慰得緩緩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又看向法官,再次嚴肅而鄭重得大聲答道,“不上訴!”
“被告人不上訴,2013年3月5日執(zhí)行死刑。滄海市中級人民法院 2013年2月27日?!?p> 那一刻,爸爸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我笑了,對不起,爸爸,及所有愛我的人!
2013年3月1日,我死刑執(zhí)行前三天。
師傅是唯一一個我允許探監(jiān)的人,此刻他正坐在探監(jiān)室桌子對面兒,我們彼此注視著,很久,很久。
“后悔嗎?”師傅問我,聲音很平靜。
“不?!蔽覔u搖頭,自那件事以來第一次流淚。
師傅在獄警允許下踱步到我身旁,輕輕握住我的肩膀,雙唇緊閉,整個臉龐都在顫抖,過了好一會兒,他低頭撫摩著我臟亂的頭發(fā),輕嘆一口氣說道,“孩子,下輩子別入古玩行了。”
我抬起頭,晶瑩的淚花里閃過一絲異樣,又低下頭,輕輕答一聲,“嗯!”
師傅,謝謝您的忠告!
2013年3月4日,我執(zhí)行死刑前一天。
按照慣例,今天我可以洗澡、理發(fā),換一身新衣服,我特意挑了那身兒沾染老鵬血的衣服,在管教允許下,抽了那根兒被老鵬鮮血浸透的香煙,至于洗澡、理發(fā)什么的,都沒做。
午飯后,一名法制記者來采訪我,她很漂亮,臉龐和李麗有些相似,隔著兩米寬的會談桌我凝望著她,有些恍惚。
“你看什么呢?”她輕輕問道,聲音柔和而親切,仿佛不是在與一名死刑犯對話。
“沒什么?!蔽掖鸬溃栈刈约贺澙返哪抗?。
“我像誰?”她問道,隨即調皮得笑笑。
“我妻子。”我干脆得答道,抬頭大膽凝視著她,報之以狡黠的眼神。
“她美嗎?”
“美?!?p> “還想見她嗎?”
“不想?!?p> “家人呢?”
“也不想?!?p> “我知道明天是你的生日?!庇浾哒f著從身旁塑料袋里取出一個餐盒,在獄警允許下遞到我跟前。
我忍住心碎打開餐盒,滿滿一盒已經和好的打鹵面赫然映入眼簾。
“吃吧?!庇浾哂诌f上一雙筷子。
我接過筷子狼吞虎咽吃起來,使勁用餐盒蓋住臉,以不讓對方看到我在流淚,混著淚水的打鹵面真香!
“好吃嗎?”
“嗯?!?p> “能猜到是誰做的嗎?”
“不能。”我放下筷子,冷漠得搖搖頭,其實我早已吃出那是媽媽做的面,還有李麗打的鹵,這么多年,我對她們放鹽、放料的習慣太熟悉了,久違的家的味道讓我的淚水再也止不住,卻堅定得不肯承認。
“哦”記者眼神黯淡下去,隨即起身,“我要走了,你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
“沒有。”我放下筷子,端正得坐好,再次搖搖頭。
“一句也沒有?”她追問道,聲音里有太多的不解、不舍。
“嗯?!蔽覉远ǖ没卮?,用袖子抹一把臉上混著淚水的湯汁兒。
“我聽說你從受傷蘇醒后就不見任何人,還是在管教反復勸導下才見了你師傅,為什么?能跟我說說嗎?”她突然問道,清澈的眼神努力洞察著我早已死去的心,仿佛要看清每一個陽光照射不到的陰暗角落。
“你信天堂嗎?”我正視著她,問道。
“信!”她重重得點點頭,吐出一個字。
“我想讓他們都上天堂,因為我愛他們!”
“那為什么不見他們,你父母、妻子,師傅、師娘,還有高蓉和一個叫羅瓊的,一直在關心著你,等著見你!”
“因為我是魔鬼,不想玷污了他們純潔的靈魂。”我說完,露出如釋重負般的笑容。
“什么?”她驚呼一聲,隨即喃喃說道,“哦!”
2013年3月5日,死刑執(zhí)行!
八點,監(jiān)獄長帶領幾名獄警將我押出監(jiān)室,臨出門不忘扶住我的肩膀,和藹而又親切得說一句,“兄弟,一路走好!”
我拖著沉重的腳鐐慢慢走向不遠處法院派來接我的車,驗明正身,我抬頭向天,想要多看幾眼生命里最后一天的朝陽,紅彤彤的,真美!
突然,昨天那位女記者飛跑到我跟前,她眼圈兒紅著,帶著哭腔說道,“文寧,你不是魔鬼!我問過所有你的家人、朋友,你是好樣的,你不是魔鬼,絕不是!”
“那我可以上天堂嗎?”我微笑著問道,那份洋溢于臉上的輕松,絕不是一個即將赴死之人該有的。
“能!一定能!”女記者握住我的手,我注意到她的眼里噙著的淚水,在寒風的吹拂下弄臟了睫毛,我伸手為她擦去,她就站在那,閉起眼睛享受著,絲毫沒有躲閃。。
囚車緩緩駛出監(jiān)獄大門,我歪過頭,瞧向窗外,熙攘的人群中,我看見了爸爸、媽媽,李麗、孩子,看見了師傅、師娘、園園和高蓉,還看見了羅瓊和丫丫,看見了陳強、宋燕,他們目送我離開,一個個飽含晶瑩的眼神里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
不說了,結束了!
“砰!砰!”兩聲清脆的槍響,嚯。。舒服!真舒服!
兄弟,等我,我來了,咱誰也不欠誰的,下輩子,我們還做兄弟。
后記
按照我的遺愿,我的墳安在老鵬旁邊,我想與他睡在一起,怕到了那邊找不到我最親近的兄弟,無論是天堂,還是地獄。
每年清明過后幾天,過了人們祭掃的時節(jié),總會有兩個人悄悄來到我墳前。
一個是打扮妖艷的中年女人,帶一盤豬肉酸菜餡餃子,帶一瓶老白干兒,邊擺在我墳前邊喃喃自語,“寧兒,還記得俺不,俺是張梅,俺知道你是辦大事的人,不是俺能留住的,如果有下輩子,你別出去瘋了,咱倆好好過日子,俺伺候你,伺候你一輩子。?!?p> 一個是戴黑框眼鏡的老人,懷里抱一幅古畫,在我墳前深鞠三躬,再到老鵬墳前深鞠三躬,之后自嘲般笑一聲,“癡人!癡人!這爾虞我詐的古玩江湖,又豈是我等癡人可闖的!哎,別了,后生!”
。。。
文寧,趙鵬,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