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fēng)聲雨聲讀書聲
南徙至綢都已是半年前的事情了，趙十一逐漸習(xí)慣適應(yīng)了綢都人的生活習(xí)慣。每天跟著魏大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本來較為羸弱的少年體魄也在日復(fù)一日的躬耕勞作中愈發(fā)健碩起來。
剛坐在田壟間休息的魏大哥看著仍在地里辛勤勞作的少年打趣到：
“十一，你現(xiàn)在干農(nóng)活越來越熟練了哈？”
趙十一聽聞并未停下手中的活計，一邊往刨出的土坑里丟下幾顆玉米種子一邊用腳熟練的帶過泥土掩蓋住剛?cè)鱿碌姆N子。手里的種子都播種完了才直起身子沖著老魏嘿嘿笑著。
老魏看著這小子的笑容也不緊笑出了聲：“你這小子，站那傻笑啥呢？快過來喝口水歇一會?！?p> 趙十一點點頭，朝著老魏走過去，接過老魏端來的一碗水看也不看一口氣全喝完了。
“慢點，別嗆著了?！?p> 老魏擔(dān)心他喝太快嗆著便輕輕的拍打著趙十一的背，幫他順氣。
趙十一放下水碗一屁股坐在老魏旁邊，看著眼前播種了一半的玉米地，說道：“魏大哥，咱種這么大一片玉米得啥時候才能成熟?。俊?p> 老魏從一旁摸出旱煙，用火折子點燃來吧嗒吧嗒抽了兩口，從嘴巴里吐出一團白色煙霧然后長舒了一口氣才說道：“得四五個月呢，咋啦？你饞煮玉米了？”
趙十一輕輕的嗅著空氣里的旱煙味，他一直都覺得旱煙的味道特別好聞，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香味。
老魏拿腰桿子敲了敲他的腦袋，“你聞啥呢！這可不是啥好東西！”
少年伸手捂住腦袋，抗議道：“我又不抽，聞聞還不行啦？”
中年漢子把旱煙捅斗里的煙葉在地上敲了出來，挽了挽煙葉袋子又重新插回背后，“這玩意啊，人累了抽兩口可以解乏，但是還是最好不抽?！?p> “那你也給我抽兩口？我也有點累了?！?p> 漢子一巴掌重重的拍在少年屁股上，疼的少年一竄就跳起來了。
“干啥啊魏大哥！”
趙十一捂著屁股不停的揉，試圖快點消除疼痛。
“小娃兒累啥子累？走了趕快回去吃飯了！吃完飯休息一會，下午來把這塊地的玉米點完?！?p> 說完漢子就挑起扁擔(dān)動身回家。
趙十一嘴里叼著根野草背著背簍在前面開路。漢子在后面哼著小調(diào)慢悠悠的走著。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推開木門，魏大哥放下肩上的扁擔(dān)招呼趙十一趕緊進屋，趙十一搖搖頭：“我早上出門熱了飯在鍋里，今天就不在你家吃相因了。”
魏成遠不由分說拉著趙十一強行給他拽進了屋子，一邊往里拽一邊喊“春燕！春燕！”
陳春燕正在里屋繡女紅，聽見自家男人喊的急也趕忙將桌子上的繡了一半的繡帕收拾起來，急匆匆的走出來
“咋子了，驚爪爪的?！?p> 剛出房門就看見自家漢子往里拽著小十一，少年被拽著一只手，另外一手摳在門上一只腳還在外面，踏進院子里的一只腳還死命抵著，不愿再往前一步。兩個人一個弓著身子往里拉，一個挺直了身板往后仰，誰也不愿先泄了氣。
婦人看著眼前的一幕不自禁笑出了聲。
“你還在笑！快點過來幫我！這個小娃兒都開始嫌你做的飯不好吃了！”魏成遠大聲嚷嚷著，趙十一聽見魏大哥開始胡說了，怕春燕嬸嬸誤會，趕忙解釋到“沒有沒有，魏大哥瞎說的！”
陳春燕上前去站在趙十一的后面，用手扶住少年的肩膀，拍了一下自家漢子的手又瞪了一眼：“還不趕緊松開，等哈給小十一手扯痛了！”
魏成遠立馬松了手，趙十一還在往后用力，順勢栽進了陳春燕懷里，婦人摩挲著少年的頭頂，一臉?gòu)舌恋牡芍室馐箟牡淖约簼h子。魏成遠站在原地哈哈笑著。
“我喊他進來吃飯，他說他今天早上煮起了，咋個喊都不進來?！?p> 陳春燕蹲下來將趙十一凌亂散落的頭發(fā)順手捻到耳后去，捏了捏少年的鼻子“咋子嘛？硬是嫌嬢嬢煮的飯不好吃??？”陳春燕的聲音很好聽，軟軟糯糯的，很像今天種的那種糯玉米。
趙十一搖搖頭“沒有沒有，我今天早上出門真的煮在鍋里了。中午不吃真的就浪費啦?！?p> “那我過去把你鍋都給你端過來！”
魏成遠說干就干，兩步翻過墻頭就到趙十一家里，沒一會漢子端著個大鐵鍋從隔壁院子里走了出來。
“小東西，硬是自己煮了一鍋稀飯。好了，走進去吃飯，今天中午就吃你煮的這個?！?p> 陳春燕看著眼前這個皮膚黝黑身材壯實還端著一口鐵鍋的的男人，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低頭看了看趙十一，兩個人都從對方的眼神里看出了無語。
蜀地的天向來是說變就變，上午還是晴空萬里，吃個晌午的功夫，天上黑的仿佛能擰出墨水來。
“要下雨咯！”
不知道誰在巷子里喊了一聲，寧安巷的居民三三兩兩的出來把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收拾起來，把鋪在墊席里的糧食重新裝進袋子里。
“上午才點了玉米，下午就下雨，看架勢這個雨還不小嘞。”魏成遠靠著窗邊看著越來越黑的天，吧嗒吧嗒的抽著煙。“不曉得土蓋得嚴不嚴，不要把種子沖出來了?！?p> 莊稼人靠天吃飯，老天爺要是不賞臉，一年白忙活。
“放心吧老魏，每一個坑我都拿腳踩的嚴嚴實實的。保管種子安然無恙?！壁w十一在一旁打包票。
“你踩的真有那么嚴實？”
“那肯定啊！”
“那種子發(fā)芽了怎么破土？”
“……”
陳春燕在一旁聽著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在那斗嘴，莫名其妙有些高興。她和魏成遠成親四年，平日里男耕女織相親相愛，魏成遠年輕力壯，陳春燕心靈手巧。巷頭巷尾哪家秋收的時候缺個幫把子氣力的又或者哪家辦事少個幫忙管閑的，一準(zhǔn)想到這兩口子。夫妻倆在這一片名聲極好，可事事哪有凈如人意的。
成親四年未有一后。
這是深深卡在陳春燕心里的一根刺。
四年里看過多少郎中，拜過多少菩薩。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不知替他們尋了多少土方子，仍是無用。有時候陳春燕想著或許是命里不該得吧，可是每次看著魏成遠的身影又總想給他留個后。魏成遠倒是覺得無所謂?！皼]有就算了唄，咱倆好好的就行了。”魏成遠總是寬她的心。
魏成遠給趙十一細細的講著種莊稼的學(xué)問，什么時候種小麥?zhǔn)裁磿r候種花生，趙十一頭趴在窗臺上征征的看著院子，靜靜的聽著老魏念叨。
“飯也吃過了，魏大哥，我就先回去了。”實在是瞌睡蟲上頭了，趙十一想著下午多半是去不成干活了，便準(zhǔn)備回去休息去了。
魏成遠嗯了一聲，讓他好好休息，明天若是還下雨便不用早起一同去地里干活，但是今天的晚飯和明天的早飯必須過來吃。
“不干活我只吃一頓飯就好了，不餓嘞?！?p> “什么屁話，你這年紀一天咋個能只吃一頓，餓壞了長不高。”魏成遠一聽這話立馬不高興了：“將來找著你爹媽?？匆娔阌职质葸€不得心疼！”
陳春燕也在一旁附和：“小十一你等哈來就是了，你要是睡著了我就喊老魏叫你?！?p> 拗不過，趙十一只好應(yīng)了下來，臨出門還不忘端上自己的鐵鍋。
剛走出魏成遠的院門，巷口就急匆匆跑過來幾個穿青衫的學(xué)生，他們也是同住在寧安巷里的王家兩兄妹和李，張兩家的孩子。大家都差不多大，平日里也是熟識。看見趙十一便停下來跟他打招呼。
“十一，你端著口鍋干什么？”
年紀大一點的王具禮問到。
趙十一無奈的看了看手里的鍋，也不好意思說出來。
尷尬的笑了笑。
“你們這是去哪??？”
王家的小妹妹王疏依晃了晃頭上的辮子，手背在背后很得意的說：
“先生說要下暴雨咯，讓我們提前下學(xué)回家了。”
說來也巧，小丫頭剛說罷，豆大的雨點便落了下來。
幾人面面相覷，李家李曉喊了一聲快跑啊！連告別都來不及，全都一股腦的往家里跑，趙十一將鍋倒扣在頭頂擋雨，三兩步跑進自己院子里。鉆進床上聽著外面嘩啦啦的雨聲。
幾個穿著青衫的私塾學(xué)生從門前急匆匆的路過，老魏也看見了。
“巷尾那幾家的娃兒，都開始讀私塾了？”老魏轉(zhuǎn)頭問自家婆娘。
陳春燕放下手里的刺繡，點點頭。
“到年紀了，說送去認幾個字，將來萬一能考取了功名，也不用面朝黃土背朝天了?！?p> 老魏干笑一聲，說了句哪有那么容易哦，就起身拿了油燈過來，用火折子點燃，給本來有些昏暗的房間添了一絲光亮。
“書袋子不就是不想種莊稼？一輩子讀那個書，不僅沒考取啥子功名，人還整的瘋瘋癲癲的?！崩衔翰挥傻昧牡皆瓉碜≡诟舯诘哪莻€年青人。
聽說原來是州府蓉城里的讀書人，惹了當(dāng)?shù)氐挠绣X人吃了官司被下發(fā)到了綢都，本來書袋子能買下來一間三房小院也算個有點小錢的人，若是能再買二畝田地保管叫他餓不死，誰知他看不上莊稼人，也不愿種莊稼，天天在家里讀書寫字，除了出門買柴米油鹽平日里根本看不見他這個人。鄰里鄉(xiāng)親們本來叫他書呆子，可老魏覺得書呆子太辱人了，便叫他書袋子。
后來書袋子的存糧應(yīng)該是吃完了，竟到老魏家里借糧，陳春燕心善，將家里的米袋折了一半借給了他，老魏雖然不喜歡這個不選擇自力更生的書袋子，但還是見不得他活活餓死，也就沒有多說，只是又捆了一捆柴禾隔著院墻丟給了他。
第二天一早，魏成遠出門干活時發(fā)現(xiàn)那半袋米和那捆柴在門口好好的放著，書袋子并沒有拿走，他以為是書袋子覺得折辱了他，又敲門準(zhǔn)備勸勸他。敲了半天也沒人開門，他便覺得出了事，急忙翻墻進去，發(fā)現(xiàn)書袋子家里一切平和，唯獨不見他人。
有人說看見書袋子往山里去了，以后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也不知道書袋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到底死沒死？”老魏突然說到，他其實也不是討厭這個人，書袋子除了迂腐懶惰一些，人還是挺不錯的，還幫他們寫過春聯(lián)。大過年的，新描的紅紙，書袋子放在寬桌子上，用筆尖沾了墨，一氣呵成。書袋子說寫的是：天地和順家添財平安如意人多福。魏成遠不認識字，他只覺得很好看，高興的貼在門上，橫批是書袋子自己幫忙貼的，他說四季平安，他沾點福氣魏家兩口子的福氣?？墒菚幼约洪T前是沒貼春聯(lián)的，老魏問他為啥不貼，他說自己一個人貼不貼也無所謂。
“小十一其實也該上點學(xué)。”陳春燕沒來由的說：“他那么機靈一個孩子，難不成讓他也種一輩子莊稼？”
“種莊稼咋了？種莊稼靠自己的本事吃飯，不虧著誰?！蔽撼蛇h忿忿：“你要是想他去上學(xué)也成，反正我是拿他當(dāng)自己親兒看了?！?p> 陳春燕輕輕拍了魏成遠后背一下，皺著眉看著魏成遠：
“你還拿他當(dāng)親兒了？人家爹媽同意不？”
“同不同意又咋了，不行當(dāng)個干爹也可以撒。你敢說你沒有拿他當(dāng)自己娃兒看啊？”魏成遠晃掉媳婦的手，開始嚷嚷：“自己又不好意思說，我說出來她還不安逸我！”
陳春燕腦袋一撇，順勢把油燈吹滅：“睡覺！”
“這么早睡啥啊？咋子嘛，我說錯了安？”
“你睡不睡？”
“我不睡！”
“老子數(shù)到三！”
“……”
“明天你去找私塾的先生，去問問能不能把十一也送去上學(xué)?！?p> “好?！?p>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好像有人把連接天河的云層打破了一個洞，沉悶的雷聲像催人入眠的搖籃曲，狂風(fēng)在樹林的上方卷起驚濤駭浪，私塾里還有微弱的燈光亮著，教私塾的李先生面前放著一本晦澀難懂的古籍，他自顧自的念著，每念一句，窗外便響起一聲炸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