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城從昨夜開始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浸潤著萬物。
牧云穿過積水的街道,繼續(xù)望北而行。
白燁是凡人,不懂避水訣,身穿蓑衣,頭戴笠帽,緊緊跟著大踏步前行的牧云。
他和柳鶯尚未得到赦免,若是遇到神機(jī)營兵士,或者衙門里的捕快,仍有被捉拿的風(fēng)險。
牧云提前告知二人,此行目的地是城主府。
白燁和柳鶯素知城主霍斌是個手腕強(qiáng)硬的統(tǒng)治者,心中有幾分膽怯。即便如此,還是選擇直面恐懼。
城主府在龍城正中心,占地面積廣闊,足有二三百畝。高墻闊院,正門兩只雄偉壯麗的大石獅子,腳踩繡球,震懾打城主府主意的魑魅魍魎。
牧云一馬當(dāng)先,走到石獅子中間,召喚出一道金符,暫時壓制了它們的慨然正氣。
白燁和柳鶯緊跟牧云,穿過城主府廣場,來至守備森嚴(yán)的正門。
“你們是何人?”當(dāng)差的守門官厲聲喝問。
達(dá)官貴人們皆是城主府熟人,向來沒有生面孔。加之牧云身著藍(lán)布長褲和大褂,腳穿步云靴,絲帶束發(fā)。
全身上下,只有脖子上掛的鳴鳳玉佩值點錢。
興許還是傳家寶。
牧云拱手行禮道:“在下有事求見霍城主,勞煩軍爺通報一聲?!?p> “大膽刁民!霍城主是何其尊貴之人,豈是你這等賤民說見就見的?”
牧云變戲法般召喚出一錠紋銀,偷偷塞給守門官。
“原來是這么回事,”守門官收起紋銀,故意提高聲音道,“你們老實在這兒待著,我進(jìn)去稟報?!?p> 牧云可以用城主令威懾守門官,心下覺得銀子是更好的敲門磚,故此沒有選擇于己不利的方法。
正門守衛(wèi)面無表情地盯著牧云,高度戒備,以免出現(xiàn)異動。
不多時,守門官回到正門,兵士們才略微放松警惕。
三人跟著守門官進(jìn)了城主府。
牧云感應(yīng)到了各種微妙陣法存在,暗想道:“城主府的守衛(wèi)力量果然名不虛傳,若不是霍城主有意放夢魘進(jìn)府。再讓他修行三百年,怕是也無法突破這如天羅地網(wǎng)般的防御工事?!?p> 白燁緊張到嘴唇發(fā)白,拉低笠帽,生怕旁人認(rèn)出他的身份。
柳鶯受到陣法影響,不比白燁輕松。
兩人互相攙扶,給予對方無聲支持。
城主府和郡王府的建筑風(fēng)格差異甚大,走的是市井路線,許多大大小小的四合院,給人一種城中城的錯覺。
霍斌理事是在府邸正中的正堂。生活起居則是在池塘旁邊的四合院。閑來喂魚賞花,亦或在亭子中飲酒撫琴。
此時守門官帶他們?nèi)サ恼浅靥粱▓@。離得近了,便可聞得古琴悠揚(yáng)樂聲。
牧云精通樂律,識得是名曲《瀟湘煙云》。
守門官低聲道:“城主在里邊等您呢。”
牧云復(fù)又召喚出些許碎銀,打賞給帶路的守門官。
池塘花園面積不亞于龍城集市,花草種類極多,池水清澈見底。數(shù)百尾紅金鯉魚在池塘中游弋,時不時浮出水面,吐出一兩個水泡,和雨水落下的漣漪完美相融
花園中修著一條兩側(cè)有護(hù)欄的路,直通北邊的寬敞涼亭。
涼亭正面有一匾額,上書靜心亭三個大字。亭中有張石桌和幾個圓凳,邊緣一圈皆是與六根亭柱相連的長條凳和護(hù)欄。
亭子面積不算廣闊,卻能同時容納數(shù)十人。
霍斌身穿絳紫色長袍,石桌上放著一架做工考究的古琴。悠揚(yáng)樂聲,隨著霍斌輕巧撥弦,傳遍整座花園。
牧云站在涼亭前,凝神靜聽霍斌的演奏。
他聽出了思念之情。并非對情人,而是至親骨肉。
一曲奏罷,霍斌雙手輕按琴弦,抹去尾音,道:“你果然還是帶他們來了?!?p> 牧云回道:“在下找過仲文先生。他給我的評語和您的講述略有不同。我的修煉天賦平庸,卻能改變局勢,自然得依靠某些方面的才能?!?p> 霍斌站起身,掃了一眼垂首站立的白燁和柳鶯,轉(zhuǎn)而看向牧云,問道:“你有何才能?不妨說來聽聽?!?p> “在下有過目不忘之能,而且能將其付諸實踐。除此以外,便是釀酒術(shù)和與人打交道的本事?!?p> “然后呢?”
“答案顯而易見,想要妥善解決此事,需得當(dāng)面和您溝通?!?p> 霍斌微微頷首,召喚出一柄寶劍,走到白燁身前道:“拔出寶劍,殺了你身旁的女妖,重歸人族世界。”
牧云剛想開口,霍斌揮手?jǐn)r住了他。
白燁拔出寶劍。
霍斌道:“這就對了。你和她人妖殊途,絕不會有好下場,倒不如一刀兩斷。”
柳鶯看向白燁,眼神中沒有惶惑,也沒有絲毫對愛人的不信任,笑道:“鶯兒能和白郎相識相戀,已足慰平生。快些動手,莫誤了前程?!?p> 霍斌的眼神變幻不定。
這是心旌動搖的表象。
牧云是何等聰明之人,立即聯(lián)想到了夢魘盜來的記憶。
白燁舉起劍,眼神異常堅定,朝著自己的脖頸劃了過去。
柳鶯大驚失色,想要出手?jǐn)r阻。
霍斌封住了她的行動。
淚水頃刻盈滿柳鶯澄澈的雙眼。
叮!
一聲脆響。
石子打中白燁手中劍,化解了危機(jī)。
白燁驚出一身汗,無力地栽倒在地。
柳鶯的限制解除,沖到白燁身旁,將他攬入懷中,淚水抑制不住,落在了白燁的蓑衣之上。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淚水。
“霍城主,你也生活在這俗塵世間,也有心愛之人。眼見他二人甘愿為對方赴死,難道一點都不為這種真摯情感所打動嗎?”
霍斌轉(zhuǎn)回身,和牧云相對而立。
“人妖相戀從一開始就是歧路,陷得越深,證明錯得越離譜。在我看來,他們已經(jīng)無藥可救?!?p> “那您為何引我上蒹葭山,賜我城主令?”
“我曾想過遣送他們出龍城,但今日之見聞,令我改變了主意。”
“您想處死他們?”
“確有此意。”
牧云忽而大笑道:“您還真是個專橫跋扈的城主。為了可笑的大義,不惜犧牲天下有情人。殊不知,您這種做法才是不值得諒解的大錯!”
“何錯之有?”
“有違天道?!?p> “何為天道?”
“天道者,生死輪回,循環(huán)往復(fù)。”
“老夫從未泯滅俗塵七情六欲,也沒反對過男女情事。你所說的錯誤,不過是強(qiáng)詞奪理?!?p> 牧云明白不可能說服條理清晰的霍斌,靈機(jī)一動,找到了全新切入點。
霍斌見牧云沉默不語,笑道:“怎么,被老夫說得啞口無言了嗎?”
牧云臉上綻出笑容,回道:“在下辯不過您,不過有個新的想法,不知城主大人是否感興趣?”
“但講無妨?!?p> “當(dāng)日落英谷之事,在下想到了更為合理的解決方法?!?p> 提及落英谷,牧云分明看見霍斌的眼神失去了片刻光彩。即便他掩飾得很好,終究逃不過手刃愛子的悲痛。
霍斌沉吟片刻,說道:“你有何解法?”
他之所以送給牧云城主令,就是想聽到這句話。
“在下早年間出賞金任務(wù)時,從佛門行者手里淘換到了一件法寶,名曰招魂幡。假如霍義尚未進(jìn)入輪回,便可將他的魂魄招來,讓您與他見上一面。”
“你果真有招魂幡?!”霍斌看向牧云,滿臉不可置信與期待混雜的扭曲表情。
“解鈴還需系鈴人?!?p> 牧云更不遲疑,從玉葫蘆中召喚出招魂幡,暗地里拈訣,呼喚霍義之魂魄。
霍斌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盯著招魂幡。
兩個泛著珍珠白光澤的身影出現(xiàn)在靜心亭中,仿佛觸發(fā)了某種機(jī)關(guān),霍斌的身體不住抖動,瞳孔劇震。
“義兒,是你嗎?”
高大威猛的靈魂體霍義,聞言看向聲音來源,半晌不語。
牧云曾見過霍斌的記憶,知道招來的魂魄正是霍義和當(dāng)日他抱在懷中的女子。
白燁只是書生,日間見到鬼魂,嚇得面色蒼白。
“先生何故將我召至此處?”霍義沒有理會霍斌,而是看向?qū)⑺賳镜疥柺赖哪猎啤?p> “在下只是執(zhí)行者,真正將你召喚過來的是你的父親?!?p> “我已經(jīng)喝過遺忘河的水,不記得俗塵往事,你還是放我夫妻二人回黃泉吧?!?p> “義兒……”霍斌仿佛憑空蒼老了許多,聲音變得無比沙啞。
霍義不為所動,道:“先生,求你解了咒語,放我夫婦離開?!?p> 始終沒言語的女子碰了碰霍義,低聲道:“你看他們?!?p> 霍義看向坐在地上的白燁和柳鶯,面上現(xiàn)出和煦微笑,道:“是啊,他們跟咱們一樣?!?p>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p> 霍義眨眼間來到白燁和柳鶯身前,伸出雙手將二人拉起。
白燁只覺被霍義握過的地方冰寒刺骨。
這是來自地獄黃泉的溫度。
霍義攝起地上的寶劍,轉(zhuǎn)頭問霍斌道:“父親,這想必又是您的杰作吧?!?p> 霍斌啞口無言。
“您總自以為是地想要將一切掌控在手中。我還以為經(jīng)歷過蒹葭山的秋雨洗禮,您會改過自新。看來,是我高看您了?!?p> 霍斌無視了霍義的嘲諷,仔細(xì)看他的眉眼和高挺的鼻子,還有那自信灑脫的笑容,以及每到深夜便會出現(xiàn)在他睡夢中的面龐。
多年過去,始終未變。
“義兒,你過得好嗎?”霍斌紅了眼眶,不再有城主的威儀,更像個無助的老人。
女子走到霍義身旁,挽著他的臂膀,回道:“閻王感念我和義哥的情誼,特開恩令,許我二人不入輪回,在黃泉做了夫妻?!?p> 霍義沒有搭腔。
霍斌道:“我當(dāng)日在蒹葭山鑄成大錯。你……你能原諒我嗎?”
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愧疚和悔恨。
霍義的記憶中,父親始終是個頂天立地的硬漢,從未向他展露過柔情。
用霍斌的話說,那代表了脆弱。
如今霍斌兩鬢斑白,痛苦壓彎了他傲然挺立的腰肢。
“蓮兒,這是咱們的父親?!?p> “父親大人,請受蓮兒一拜?!?p> 霍斌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半點聲響。
招魂幡效力退去,霍義和蓮兒的身影化為虛無,繼而消失不見。
牧云撿起從霍義手中掉落的寶劍,遞給了霍斌。
收劍入鞘,心病亦隨之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