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韓丹的第七年,我做工的那家成衣鋪子從一開始的籍籍無名發(fā)展成了京城最大的商鋪,而我是這間鋪子里唯一會做夙國花式的繡娘。
會做夙國花樣在那時并不算稀奇,但是我掌握的技法是百年前失傳的鐘離繡,整個韓丹獨此一家,在掌柜的吹捧宣傳之下,那段時間找我做衣裳的人多的數都數不過來,其中不乏好多達官貴人,只是聲名遠播的后果,便是從皇宮來了圣諭,請我入宮做御用繡娘。
宮廷的轎子就在門外,掌柜有留我之心,卻不敢與皇命相抗,只得放我離開。
懷著忐忑的心入了宮,在還沒有見到諸子煙的時候先見到了諸康壽。
【流水?流年】
“你手里拿的什么?”
我回過頭,看著與我說話的孩子,頭戴烏金冠,穿著一襲雙色金絲祥云袍,腳下是一雙墜飾著瑪瑙的官靴,一看便知其身份尊貴,不過十歲左右的年紀,臉上的嬰兒肥尚且飽滿,眉眼梢渾然一股傲氣。
我的手里拿著的是我在入宮前設計的圖花樣式,預備給司衣局掌事姑姑掌眼的,不過說的難聽點,算是用來賄賂人的東西。從這個孩子的衣著看來,必定是哪位貴人宮里的皇子,要是被他傳出去的話,我也就沒了立身之法。
“是從家鄉(xiāng)帶來的東西?!蔽覊阎懽踊?。
一旁的內官扯了扯我的衣袖:“這是十六皇子,說話小心些?!?p> 小皇子一步步走來,盯著我的眼神越發(fā)好奇:“你是新來的嗎,在哪宮當差?”
“十六殿下,奴婢們有陛下的差事在身,實在是不方便走開,您若是沒有什么要緊事,奴婢們就先趕去復命了?!眱裙贁r在我身前,拉著我急急退下。
回首看去,那孩子的臉上寫滿了落寞,被紅色的宮墻襯得楚楚可憐。
“十六皇子不得寵的,”內官悄悄地附耳八卦,“他生母令妃,因著母家趙氏一族功高蓋主,已經被陛下冷落許多年了,別看平日里光鮮體面,母子二人私下里連見陛下一面都難?!?p> “常言道禍不及子女,既是嬪妃母家的錯,何必牽連到孩子呢?”我不解地問。
內官看著我,長舒一口氣無奈搖頭:“禍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令妃何嘗不是趙氏手心里捧出來的金枝玉葉,就算是不得圣心,托母族的福也過得比別人好太多?!?p> 宮道上來來往往的人,見到那孩子無不退讓躲閃,生怕與之交集,隔著遠遠的距離對上我的視線,他的臉上浮上了天真的笑容。
再后來是皇帝傳召,諸子煙隔著珠簾夸贊我用鐘離繡做的朝服甚為精妙,又賞給我一塊通行金牌,內侍進出時,隱約看到了帝王的半張臉,和十六皇子有九分相像。
受諸子煙賞識,半年的時間我一躍成為總管,也是在那段時間里,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不斷在司衣局門口晃來晃去。知道是他,但是我選擇不去揭穿,有時候會差人在院里擺些糕點,果飲招待他。
那個小小的影子在某一天坐在那里搖頭晃腦地吃果點的時候被我撞上,小小的人兒局促地捏著衣角,嘴邊還有糕點屑。
“今日怎么不逃了?”我笑著問。
以我那時的地位,已經沒有人能來追究我的大不敬之罪,后頭跟著的一眾亦是我的心腹,一抬手便盡數屏退。
我是喜愛小孩子的,不論其身份如何,單是這粉嫩肉嘟嘟的小臉,就讓人愛不釋手,只是這樣的心情是無法說出口的。
“本皇子何時逃過?”十六皇子仰著頭嘴硬地惱了起來,“倒是你,見了本皇子怎么不逃?你不怕我?”
此時院子里就只有我們兩個,我抱著肚子大笑起來,諸康壽被我嚇得不輕,像個小呆頭鵝一樣杵在那里。
“瘋女人,你肯定是瘋了。”他說著這話,卻又一本正經地坐到桌邊,繼續(xù)吃起點心來。
仗著諸子煙給我的牌子,我時常進出皇宮,把一個體型嬌小的孩子藏在箱子里帶出宮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等一出皇宮,就趕緊把諸康壽從箱子里撈出來,他臉上沒有驚嚇只有興奮,不停地嚷嚷著說比飛上天去還要高興。
“小康壽,你此次出宮,確實與令妃娘娘商議過吧?”我不確定地再三詢問,他不住地點頭。
馬車停在將軍府門前,諸康壽跳下去,使勁的拍著大門:“霍景!霍景!開門啊……”
門“吱呀”地開了,一個少年的影子浮現(xiàn)出來。
少年沒有穿外衣,身上的純白里衫已經被汗水浸透,透出微微的粉肉,額上全是汗水,順著額角不斷的蜿蜒而下從下巴滴落下來,連眼睫毛上也有一層薄霧,壓的他雙眼迷離,秀美朦朧的淚光,讓看了的人都失神。
“小十六,你怎么這個時候來了?”手腕翻轉之間一個漂亮的劍花,長劍背于身后。
終于他的目光接著注意到我,令人驚訝的是,居然不過須臾之間竟是臉紅到了耳朵根:“怎么有女人?”
小康壽眨巴著眼睛,一臉無辜:“她就是我信中提到的瘋女人啊?!?p> 霍景啊了一聲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緊接著又回嘴:“你的字歪歪扭扭如同爬蟲我怎么看得懂?”
僵持不下的局面被諸康壽突然的闖入打破,撲進女人懷中的舉動更是令人始料未及,女人抱起諸康壽,在他的腮幫子上狠狠啄了兩口:“小十六真是愈發(fā)討人喜愛了,快來讓姨娘看看,是不是長高了?!?p> 女人身上衣裳的料子是浮光錦,在王公貴族中算不上華麗奢靡,釵頭環(huán)佩用的是普通的白玉,素雅而不庸俗,一頭青絲烏黑順滑挽成了嬌俏的斜云髻,大約是長相像極了令妃,讓人一眼看去卻又顯得異樣別致。
與令妃不同的是,霍景的娘親雖然同為趙氏的女兒卻是最不受寵的那一個,我后來見到她時,她的臉上也仿佛永遠洋溢著那樣歡樂的笑容,有時看久了就會想,那笑容就像僵在臉上的一塊畫皮一樣,其實她并不是表面那樣無憂,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事。
正是知道了這樣的事,我才無比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