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第五章 人類的青春期固定在十七八歲(三)
“什么..啊?.證件?”程忠誠茫然望著售票員。
這是哈爾濱鐵道站。
老人挑了挑口袋,里面什么都沒有。
顯然身份證丟在了路途中的某個角落,老人自己也不記得。
“啊,不好意思,我身份證丟了咋整啊”程忠誠驚慌起來,只是無助地向售票員發(fā)問。
“老家人,不好意思,車站有規(guī)定,沒有身份證是不允許乘車的”乘務(wù)員覺得有些無端地厭煩,但出于職業(yè)的道德素質(zhì)耐下心來為老人解釋。
“加錢行不行!一定要讓我上車!”老人情緒激動起來,背上背的包裹搖晃至于咣當出幾聲脆響,汗水密密麻麻地爬上程忠誠的臉,嘴上的胡茬一并哆嗦著。
售票員沒有說話,只向老人擺了擺手,隨即向不遠處的保安使眼色,不一會握著警棍的保安前來拉走了老人,售票員正了正衣領(lǐng)子,高聲“下一位”。
程忠誠被帶到了候車室旁的一個小單間,手握警棍的保安態(tài)度平和,只跟單間里的男人囑咐幾句便回到崗位。
哈爾濱鐵道站在一天里的任何時候都是不缺乘客的。大包小裹和各式各樣的過路人是這里不變的景色。有人說,病房比
殿堂見證了更多生死誓言與血肉之情,戰(zhàn)場比酒局目睹了更多鋼鐵友情。偌大的車站沒日沒夜吞吞吐吐,又見證了多少悲歡離合,火車的奔鳴嘶吼又目睹了多少人間歸離。
若是問一問角落里席地而坐,閉目養(yǎng)神的流浪漢,他們可能知道。若是問一問送站口的看口大爺,他或許清楚。
單間里坐著一位身穿便服的男人。
他端坐在辦公柜前,見到老人進入屋中,站起身來拽來一把椅子。
“老人家您坐?!蹦腥苏f。
“我還能上這趟車不?”程忠誠腦袋不大好使,心心念念的只有上車。
“那恐怕是不能了”男人雙手握住程忠誠的手,感受到了異于夏日車站里溫暖的顫抖中的寒冷。
“不過,您能不能想想您的身份證丟在哪了”男人望向程忠誠的眼睛。
“什么身份證?我要上車!”程忠誠突然發(fā)毛一般,掙開男人的手,猛地站起身來。
“我們幫你找身份證,找到了就讓你上車?!蹦腥死潇o地說。
程忠誠聽聞也停下來。
“找到了就上車?”
“當然…”
……
一晚上不睡覺是一定會對第二天的學習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從第一節(jié)課開始,程楓就經(jīng)歷著巨大的煎熬。
即使已經(jīng)盡最大力氣睜開眼睛了,上下眼皮的引力卻近似無限增長,任由程楓在課桌下用筆尖猛戳大腿,困意還是如潮水陣陣襲來,不留有任何余地。
就在上下眼皮的又一次接觸時,一枚粉筆材質(zhì)的子彈直接射在程楓腦門上,甚至發(fā)出了一聲悶響。程楓瞬間清醒,背后的冷汗將夏天穿的輕薄白校服浸濕,下意識地,程楓站起身來。
“后面”
是生物老師有些憤怒的聲音。
程楓拖著沉重的腿腳挪到班級后墻前,不自覺地后傾到墻上,再次讓眼皮打起架來。
吳中生回頭瞅了一眼程楓,偷偷笑了笑,也拿起書本站起身來向班級后面走去。
“吳中生!你過去干什么”生物老師懷疑這小子擾亂課堂秩序。
“老師,我也困,我怕睡著了就去后面站會。”吳中生厚起臉皮撒謊,還極具演技地打了個哈欠。
老師不再說什么,繼續(xù)講課。
吳中生便湊到程楓身邊,用力地戳程楓后腰。
程楓又一次瞬間清醒,用書擋住嘴,輕生說:“多謝。”
吳中生也擺出同樣的姿勢,掩耳盜鈴般與程楓交流。
“你昨晚干啥了這么困。”
“……”
吳中生是程楓高中生活來難得的摯友,程楓也承認,整個高中生活來他做過最值得的事情,就是在開學第一晚拉住吳中生的手,成為朋友。
但家里的事情,程楓從來不對班級里的其他人講。原因很簡單,縣里的重點高中重點班,里面的學生大多來自富裕家庭。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的說法早就站不住腳了,這個時代的富人之所以富,大多數(shù)來自并不低的學歷,他們比誰都清楚學業(yè)的重要,所以在孩子的教育上投入更多。而大多數(shù)窮人沒有高學歷,只能寄希望于學校與老師,而老師喜歡的恰恰是重視教育的家長,對于這種只能在電話一頭囑咐“老師您好好管教我家孩子”的家長,老師反而會心生反感。
正因如此,班級里的窮苦家庭是少數(shù),程楓便是如此。
其實不窮,有了對比,窮苦不堪。
出于更多方面原因,程楓從來不對同學透露家里的情況,對于摯友吳中生也是如此。
此刻,程楓認為沉默是最好的回應(yīng)。
“行吧,今晚幫我個忙?!眳侵猩_口。
“woc你真不是人,不讓我今晚回去早睡?!?p> “你小子平時不也得卷到凌晨一兩點鐘?你就來吧兄弟這次真有求于你?!?p> 吳中生用書本擋住嚴肅而不容拒絕的眼神,程楓也不好在課堂上與他爭辯,想到中午也可以補覺,便不再推脫。
程楓點了點頭,吳中生搖了搖六的手勢,美滋滋地又往吳中生的位置挪了挪。
程楓頭靠在墻上,昏昏沉沉每次將要沉睡,吳中生就“替”他醒來,倒也堅持聽完了這節(jié)課。
……
已是黃昏,霞光西逝,要是在農(nóng)場,程老漢會停下來賞它個日落,直直膀子,提了鋤頭蹬起三輪,就往家里趕。要是在縣城,程忠誠定會點燃爐灶,用僅存不多的記憶勾勒飯餐的韻味,一切都做好了,便擺上兩張椅子,回頭又去擺弄咿咿呀呀的收音機,古老的頌唱者多半嘹吟二人轉(zhuǎn)曲目“擦皮鞋”,美滋滋的閉上眼睛,品一口無名花茶,等孫兒那段有規(guī)律有勁頭的敲門聲。
但他現(xiàn)在在哈爾濱外環(huán)的外環(huán)。
警衛(wèi)隊找遍了車站,沒有發(fā)現(xiàn)身份證。倒沒有指揮警衛(wèi)繼續(xù)到站外尋找的道理,程忠誠叫停了工作人員,不再糾結(jié)上車,一步一斜朝外環(huán)走去。哈爾濱大街車水馬龍,正是黃昏的時刻格外繁忙,結(jié)伴而行的學子多半趕往補習班,沒有晚自習的哈三六九中學生要在輾轉(zhuǎn)與補習中度過漫長的黑夜。
老人提著包,里面是他最珍貴的東西,伴著晚霞,向南邊演繹朝圣。
……
“去哪啊”程楓向身邊的吳中生詢問。
“別急,咱再去找點人?!?p> 剛剛放學,二人正從教室里出來,吳中生卻拉了程楓的手向隔壁班里趕。
程楓和其他外班里的人大都不熟,在門外等著,于是目睹了吳中生帶著五六個男生走了出來。
程楓暗言不妙,這小子要去干架。
干架在這所學校的處分可基本就是勸退。
委婉的開除說法。
程楓想逃,一想?yún)侵猩亲约鹤钚湃蔚娜耍倏纯粗車倪@些陌生同學,便也不再胡思亂想。
一行人穿街走巷,莫名繞到幾乎不見燈光的地方,吳中生掏出違反校規(guī)私藏的手機發(fā)了條消息,小巷對過走來一個人影。
還好。
確實是干架。
而且這邊人多。
搖人,慫包的做法,但也安全。
程楓的緊張一掃而空,困意襲來,不能思考,任憑吳中生與那個人交流,外班借來的五六個人其實也都是老實的主,沒有威壓,也只是站在吳中生身后,一刻鐘不到,二人交流完畢,所有人各回各家。
……
程老漢終于停下腳步,他在道路的邊緣,再向南走,是一片稻田地。
他重重呼出一口氣,打開提包,里面有兩小桶酒。
路燈早就燃起,飄搖的燈影與月影一同在酒中搖擺,起了對酌的興致,也只好可惜此刻孤身一人。
那壺酒是老家郵寄來的,是老家家人熬過疾苦,感謝兩兄弟往家里寄錢的謝禮。那酒是陳釀,兩兄弟一人一壺重新埋回地下。
后來程老二回山東了,那壺酒被送回程忠誠家,老漢再埋到另一壺酒旁。
直到今天,程忠誠把酒從提兜拿出,擺在地上,開了封。
老漢端起酒壺,喝上一口,醉人的香氣氤氳在路燈,那群小咬,蚊子,舞蹈得更歡了。嘴角一股落下,滴在土地上,一旁的蝲蝲蛄和大蛐蛐也過來湊熱鬧。
整片曠野聽到了老漢的吞咽聲,和著遠方城區(qū)里的斷續(xù)車鳴笛,程忠誠又飲一口。
夏蟬閉了嘴,老漢起開另外一壺,站起身來,傾斜酒壺,一股清流泄在大地上,香氣引來老漢臉上珠落,不是口水,是淚,大塊的淚滴與酒水混在一起,再奔涌向大地,回到涵養(yǎng)了它幾十年的地方,它會沉在地底,就像二哥,在北大荒建設(shè)數(shù)十年,回到老家是如此欣喜。
酒壺愈發(fā)傾斜,酒水迸濺到程忠誠的褲腿,但沒有停止。
沉默中,一壺酒奔向故鄉(xiāng)。
“這壺是還你的?!?p> 老漢蹲下來,抱起剛剛喝了兩口的那壺酒。
“這壺,是四弟我敬你的?!?p> 荒野上傳來一聲吞咽。
隨后是誰家的溪流,又在歌唱塘橋夜話。稀稀拉拉,好像山東老家門口的那條臭水溝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