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水杉三姐妹”共同迎來了她們的中考。
李小墨和林周這對雙學霸都發(fā)揮穩(wěn)定,以超過分數(shù)線二十多分的好成績考進了她們夢寐以求的城東中學高中部。董方佳雖然離分數(shù)線還差個十分,但也已經(jīng)算是超常發(fā)揮,考出了她整個初四生涯的最好成績。
城東中學每年招收新生,除了那些達到分數(shù)線的學生外,都會有一些額外的補充名額,說白了就是給一些特招或者有關系和門路的學生準備的。而董方佳之前在城中上初中本就是為了去打基礎的,董光耀早已為她鋪好了中考后直升城東中學的坦途大道,再加上這次她確實考得很不錯,自然就可以大搖大擺地跟李小墨和林周一起去城東中學續(xù)寫她們“水杉三姐妹”的傳說了。
李崇山為了兌現(xiàn)承諾,果然斥巨資給李小墨買了一套聯(lián)想天禧的臺式電腦,這主機有著奔騰3代處理器,40G硬盤,和256M內(nèi)存的配置,還額外送了標配手寫板、耳機式麥克風,和幾張游戲光盤。
李小墨第一次接觸的RPG游戲就是這些游戲光盤中的《仙劍奇?zhèn)b傳98柔情版》,此前她完全想不到竟然可以在游戲中體驗如此驚險刺激、又柔情百轉(zhuǎn)的人生。除了游戲之外,更讓李小墨欲罷不能的則是那種叫做“互聯(lián)網(wǎng)”的神奇媒介,一臺電腦,一個路由器,一根網(wǎng)線,就可以讓她跟全國各地,甚至海外的網(wǎng)友產(chǎn)生聯(lián)系,而且還能共享很多資源,不得不說互聯(lián)網(wǎng)全面打開了這一代年輕人的視野,讓他們在短時間內(nèi)快速感受到了來自網(wǎng)上各種不同文化和信息的沖擊。
在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路由器撥號上網(wǎng)那種“吱吱”的聲音在李小墨聽起來都猶如天籟,因為那意味著新世界的大門正在為她打開。她每個周末都可以化身為網(wǎng)絡上一個名字不同的ID,以別人都不認識的面目上網(wǎng)沖浪,自由地徜徉在信息的海洋里。
在1999年騰訊推出OICQ之前,想要跟陌生人聊天一般都是進入聊天室,而油城人民最喜歡去的一個聊天室叫做“高山聊天室”,李小墨也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會來這里,只是跟風也去注冊了一個賬號,因為董方佳和林周也會來這里。
李小墨的聊天賬號名為“木棉飛揚”,因為她那段時間很喜歡舒婷的《致橡樹》和痞子蔡的《第一次親密接觸》。董方佳的賬號名就十分簡單粗暴,叫“佳佳小公主”,林周的賬號名則字最少,只取了一個和她名字同音的“舟”字。
三個女孩明明每天都能在學校見面,可回家后還是要約著一起上聊天室,打出花花綠綠的字聊上半天。有時,她們會組團跟聊天室里不認識的陌生人吵架,也有時,她們會各自偷偷加一些聊得來的人為好友,然后背著姐妹跟新加的好友開啟私密聊天。畢竟,能通過網(wǎng)絡認識那些天南海北的不同年齡和不同身份的人,才是上網(wǎng)最吸引她們這幫花季少女的地方。
十六歲的女孩會開始悲春傷秋,會開始覺得自己不被這個世界所理解,會開始懷疑父母的指責是否正確,會開始覺得自己長大了,想通過自己的雙眼去看世界。
李小墨也加過一些好友,但大多數(shù)都是話不投機半句多,聊了一段時間之后就不再聯(lián)系了,唯獨有一個叫“承諾如云”的好友讓她覺得頗為投緣,兩人每次上線都能聊幾個小時,甚至為了盡興,還互相交換了地址,通過線下寫信來繼續(xù)聊。
“承諾如云”是一名來自上海的男孩,比李小墨大一歲,用他的話說,在這個聊天室里,他一眼就看到了李小墨的網(wǎng)名“木棉飛揚”,似乎頗有些天注定的意味。其實在聊天室里聊天,每個人每天都會遇到很多陌生人,也可能會同時跟很多人打字聊天,一般聊了開頭彼此覺得可以繼續(xù)深聊,才會加好友或者進行私密聊天,而這個叫“承諾如云”的ID發(fā)給李小墨的第一段話竟然就是別人看不見的私聊。
“如果我還有一天的壽命,我會做你的女友。我有一天的命嗎?沒有。所以我今生我仍不是你的女友。如果我有翅膀,我會從天堂飛下來看你。我有翅膀嗎?沒有。所以很遺憾我從此無法再看到你。”
李小墨看完后立刻就明白了,“承諾如云”是在解釋她名字里“飛揚”的含義。這段話是《第一次親密接觸》中身患紅斑狼瘡的女主角“輕舞飛揚”發(fā)給她的愛人“痞子蔡”的經(jīng)典告白中的前兩段,李小墨雖然對這個陌生人打招呼的方式有些感興趣,但能猜出“飛揚”含義的人并不在少數(shù),所以她打算靜觀其變,看看此人接下去還想說些什么。
過了一會兒,“承諾如云”果然又發(fā)來一段文字。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李小墨此時終于眼前一亮——能猜出她網(wǎng)名里的“木棉”來自《致橡樹》的人就真的不多了。作為文藝小青年的她,向來對這種能彼此理解的默契感到雀躍,于是,她回復了一個笑臉過去。
“承諾如云”很快也回復了過來:“哇,你理我了?!?p> 李小墨眉頭一皺,手下打字不停:“什么意思?我們以前說過話嗎?”
“沒有沒有,只是感覺你在聊天室里很少說話,我還以為你不會理我呢?!?p> “感覺?你經(jīng)常來這個聊天室嗎?可我覺得你的名字很陌生?!?p> “不是,這是我第一次來?!?p> “承諾如云”的話越發(fā)讓李小墨感覺奇怪,于是一番追問之下,她才知道原來“承諾如云”家里沒有電腦,他是在同學家玩的。之前他也經(jīng)常來這個同學家看同學打游戲和聊天,某次偶然見到了聊天室里“木棉飛揚”的賬號,覺得這名字很好聽,就開始有意無意地關注這個賬號的動態(tài)。
“承諾如云”發(fā)現(xiàn)這個賬號的主人性格比較冷淡,跟人打招呼都不會超過三個字,也從來不用疊詞、象聲詞和感嘆號,不經(jīng)意間還會說出一些引經(jīng)據(jù)典的話,顯示出她比同齡人更深的文學素養(yǎng)。而“承諾如云”的同學則屬于那種要把聊天室里所有女生都聊上一遍的性格,所以當他去跟“木棉飛揚”打招呼時,“承諾如云”心里既興奮又期待。
可誰知同學熱情滿滿地跟“木棉飛揚”打了招呼后,卻半天得不到對方的回復。同學有些急了,追問對方為啥這么沒禮貌,對方卻反駁說真正沒禮貌的是他,因為他把相同的話分不同的時間段,對這聊天室里所有女性ID都說了一遍,連標點符號都沒改過,足可見是多么沒誠意了,所以她才不想搭理他,省得浪費彼此的時間。
這是“承諾如云”頭一回見“木棉飛揚”打出這么多字,心里想笑又不敢笑,差點憋出內(nèi)傷,畢竟他日后還要經(jīng)常到同學家來蹭電腦的,可不能跟他傷了和氣,同時,他對這個姑娘的好感又隱隱增加了幾分。
在借給同學抄了好幾次作業(yè)之后,“承諾如云”終于得到了可以用他電腦上網(wǎng)兩小時的回饋。他第一時間注冊好了自己的賬號,然后便進聊天室去找“木棉飛揚”,幸運的是“木棉飛揚”果然在線,接下來便有了他們兩人第一次私聊的那些對話。
李小墨看完整個來龍去脈,已經(jīng)在電腦前笑得合不攏嘴了,她強忍住笑意,打字問道:“所以,你發(fā)《第一次親密接觸》和《致橡樹》的片段給我,都是‘早有預謀’的?”
“確實是早就想好了跟你說話時要這樣開頭,但你名字的這個組合,我是在第一次看到時就知道出自哪里了。”
李小墨對對方坦誠的回答很是滿意,她看著“承諾如云”的名字半晌,忽然鬼使神差地打下一段歌詞發(fā)了過去:“如果云知道,想你的夜慢慢熬,每個思念過一秒,每次呼喊過一秒,只覺得生命不停燃燒?!?p> 對面很快發(fā)了三個感嘆號過來,又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網(wǎng)名跟這首歌有關系?”
李小墨此時只覺得心怦怦直跳,嘴角也抑制不住地上揚。
“直覺,我也很喜歡《如果云知道》。但‘承諾’是出自哪里,我一時想不出來,有這個詞的詩詞歌賦也太多了?!?p> “哈哈,你想不出來很正常,因為‘承諾’就是我真名‘陳諾’的諧音?!?p> 李小墨恍然大悟,又跟對方繼續(xù)聊了很多,關于興趣愛好,關于身份年齡……兩個小時的時間轉(zhuǎn)瞬即逝,直到“承諾如云”的同學來催他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向李小墨告別。兩人雖然嘴上不說,但其實都頗感意猶未盡。
這是李小墨頭一次真正體會到了網(wǎng)聊的樂趣。原來這世上真的有那種跟自己如此相像的陌生人,而自己又恰巧能和他通過網(wǎng)絡在茫茫人海中相遇,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緣分?
李小墨開始無比期盼著下一次跟“承諾如云”在聊天室的相見,可一連等了幾天,這個ID都沒有再出現(xiàn)。直到又一個周六,李小墨才終于等到了那句提示語——“你的好友‘承諾如云’進入了聊天室”。
李小墨激動地把打招呼的話打了又刪,刪了又打,這時“承諾如云”卻率先打字發(fā)了一串地址和一個姓名過來。
李小墨不解,問他何意,對方解釋道:“木棉,我這幾天思來想去,覺得咱們以后還是當筆友吧。從江中寄信到上海,一周時間肯定夠了,這樣總比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蹭到同學的電腦強,至少有個盼頭,你是不知道我這幾天不能上網(wǎng)找你聊天有多難熬?!?p> 李小墨心中歡喜,稍作猶豫,便答應了給他寫信。其實在電腦出現(xiàn)之前,也是可以通過雜志上的交友專欄尋找筆友的,只不過李小墨覺得單從幾句自我介紹,并不足以讓她了解一個人到跟他通信的地步,但“承諾如云”不同,雖然只是跟他聊過一次兩小時的天,可李小墨已經(jīng)深深覺得,這個人絕對值得相交。
于是,油城的李小墨便開始了跟上海的陳諾長達數(shù)年的筆友生涯,但這種通信曾于李小墨高二時在老師和家長的共同抵制之下被迫中斷過一段時間,這些都是后話。
由于初中基礎打得好,高一的課程并沒有帶給李小墨太多壓力,因此在學習之余她把精力都放在了打游戲和跟網(wǎng)友通信這兩件事上。而且隨著認識的網(wǎng)友越來越多,李小墨收到的信也是與日俱增,在最巔峰的時期,她曾一天收到三封來自不同網(wǎng)友的信,而且周一到周五日日不停。那段時間,她十分享受這種跟不同身份、年齡、背景的人分享彼此人生經(jīng)歷的過程,殊不知她的這種行為早已被高中班主任看在眼里,并打上了重點關注的標簽。
董方佳和林周雖然跟李小墨差不多時間開始上網(wǎng),但卻似乎都不如她癡迷此事。兩人也各自有過幾個交換了通信地址的網(wǎng)友,可她們寫了一段時間的信之后,興趣都逐漸降低,林周覺得太耽誤學習,而董方佳則覺得寫信太累,于是兩人都慢慢放棄了,只有李小墨不但樂在其中,還長期堅持了下來。
1999年2月,在“水杉三姐妹”高一下學期時,我國騰訊公司推出了一款國產(chǎn)聊天軟件OICQ,用戶只需下載一個軟件,然后注冊賬號,就可以跟其他注冊用戶進行即時交流,信息收發(fā)及時方便,功能全面,最重要的是用戶無論在哪一個終端上登錄,都能夠立即與好友進行對話,聊天記錄也會隨之保存,當用戶不在線時,OICQ還能接收離線消息,其他的比如自定義頭像、隨意選擇聊天好友、網(wǎng)絡尋呼、聊天室、傳輸文件、手機短消息服務等功能更是不勝枚舉,因此一經(jīng)推出便風靡了全國。
“水杉三姐妹”自然也第一時間去注冊了賬號,且都用自己在聊天室里的賬戶名當做了OICQ的昵稱。三個人互相加了好友之后,又開始把各自的同學和之前聊天室里熟悉的朋友都加進了好友列表里。但此時,聊天室還沒有完全退出歷史舞臺,大多數(shù)人都會選擇先在聊天室里廣撒網(wǎng),跟對方進行簡單的前期溝通,等聊得差不多了,再篩選出那些可以進行長期聊天的對象,互相交換OICQ的號碼,成為彼此的好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OICQ是比聊天室更私密的聊天工具,能互加好友的人都肯定是有一定信任基礎的。
但有時,也會出現(xiàn)“陌生人”請求加好友的情況,這些人中有的是無聊,就在網(wǎng)上隨機找人加好友,也有的是專門帶著某種目的而來,只為加某個人為好友。
比如董方佳就經(jīng)常收到這類的好友申請,畢竟她從小美到大,又是一校之花,有不少男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然后就通過她周圍的同學朋友搞到她的OICQ號碼,悄悄發(fā)個驗證申請,如果運氣好,被通過了,那便擁有了跟女神單獨交流的機會。
董方佳見多了這種申請,也逐漸免疫,心情好就通過一下,心情不好就視而不見,反正每次上線都能看到小喇叭閃爍,但這些申請中敢坦白承認自己是誰的,幾乎沒有。網(wǎng)絡帶給人們最大的安全感就是不用以真面目示人,可以取最酷的名字,用最帥的頭像,編造最離奇的經(jīng)歷,虛構最的完美的身世,反正只要不見面,就一切皆可胡說。
董方佳見過的申請中,一半自稱是她同學,另一半則稱想跟她交個朋友,竟然還有說認識她爸董光耀的,想通過她攀個關系。董方佳比較隨性,只要名字和頭像還看得過去,一般都會通過他們的申請。但加了之后聊不聊,聊得怎么樣,就另當別論了,可以說董方佳把好友拉入黑名單的頻率,就跟她通過好友申請的頻率一樣高。
在1999年9月和2000年2月,美國在線發(fā)出兩封律師函向騰訊公司交涉,認為OICQ的域名oicq.com構成對ICQ域名的侵權,有誤導用戶認為OICQ的服務就是ICQ的服務之嫌。鑒于美國法律規(guī)定被告的名字與原告的名字有超過2/3的相似之處,就可以構成侵權,因此在2000年4月,騰訊公司正式將oicq.com改名為tencent.com。此時騰訊的用戶市場已經(jīng)打開,市場開始穩(wěn)定成熟,為避免與ICQ間的糾紛,騰訊決定在2000年11月全面更換OICQ的名稱為“騰訊QQ”,有誰能想到那只胖胖的小企鵝在20年后會成為中國在線即時通訊的霸主,而騰訊公司的業(yè)務也深入涉及到了游戲、影視、網(wǎng)絡文學等多個領域。
“水杉三姐妹”可以說見證了騰訊從創(chuàng)業(yè)之初到功成名就的全過程,但她們的人生卻并沒有像那只小企鵝一樣開掛,在她們無憂無慮忙著享受網(wǎng)絡帶來的樂趣時,她們的父母正被卷入一場全國范圍內(nèi)的巨大變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