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宣陽門,過永橋,向西南行約四十里,遇一處山巒,兩山東西對峙,伊水中穿而過?!端?jīng)注》寫道:“昔大禹疏龍門以通水,兩山相對,望之若闕,伊水歷其間,故謂之伊闕。”
元和年間,高祖皇帝為紀念其祖母,在伊闕西岸開鑿石窟,后先文皇帝為紀念高祖功德,繼續(xù)在此處建造石窟??上П本潮兒?,國庫日漸衰弱,再無力拿出錢財來繼續(xù)這工程,石窟的建造也就被迫中止。
伊闕東岸,郁郁蔥蔥,先文皇帝在此修建了一座山寺,占地十數(shù)畝,紅墻黑瓦,挑檐飛出,掩映在山林之中,銅鈴伴著飛鳥,別有一番生趣。平日里一些世家子弟喜歡邀上二三好友,來此游山玩水,作詩論道,談古說今。
四月十四,壟麥結(jié)秀,擢芒變色,附近的村民在伊水里網(wǎng)到了幾條數(shù)十斤重的大魚,準備扛到洛陽城南的四通大市去賣。
未及晌午,山寺門口來了兩位客人。
穆元朝帶蕭瑾庭來到一處觀景臺,從這個位置,可以俯觀伊水全貌,龍門山上那尊端莊俊偉的盧舍那大佛,就坐落在正對面。
“瑾庭,你可知這伊水因何得名?”
蕭瑾庭搖搖頭。
穆元朝繼續(xù)說道:“<水經(jīng)注>中記載,‘昔有莘氏女采桑于伊川,得嬰兒于空桑中’,這嬰兒,便是后來助湯滅夏的伊尹。”
他忽然轉(zhuǎn)過頭來:“瑾庭,你愿意做我的‘伊尹’嗎?”
他眼睛中帶著毫無保留的真誠,還有對未來的希冀。
蕭瑾庭一時竟不知該怎么回答。他愿意,他當然愿意,但他很清楚,他即將要成為一場屠殺的“共犯”,他這種人,死了是要下地獄的,他倒是無所謂,可他不能拉著元朝一起。他希望穆元朝是干凈的,永遠保持那顆純澈的赤子之心。
“元朝......”蕭瑾庭扯開顫抖的唇,“無論任何時候,你都會相信我嗎?”
“當然了!”
這三個字堅硬的像烙鐵一樣印在他的心里。
他明白,若有一天穆元朝知道了他瞞他的事,或許他便不再信任他,甚至?xí)匏?,但至少在這一刻,他愿意為這三個字義無反顧。
“你放心,我拼了命也會幫你,只要你不嫌棄?!笔掕セ卮鸬?。
“這是什么話!”穆元朝激動地雙手抓住瑾庭的肩膀,“我相信,我們一定可以達成心中所愿!”
蕭瑾庭抿嘴一笑,眼光隨著穆元朝轉(zhuǎn)向遠處的群山。
其實他很想告訴穆元朝一句話——
“元朝,未來你的身邊可不會只有一個‘伊尹’?!?p> 蕭瑾庭回到家時已近黃昏,祁伯出來接他,說盧姑娘已經(jīng)等他多時了。
見蕭瑾庭進來,晚吟立馬起身:“蕭大哥,父親讓我把這些書帶給你,里面有他珍藏的一些古籍善本,這一摞,是他還沒來得及刊印的文章,他說把這些東西你應(yīng)該會喜歡的?!?p> 蕭瑾庭看著地上兩大木箱的書。
“還有這個?!蓖硪髂闷鹱郎系囊惶崾澈校燥@羞澀地說道,“這是我剛學(xué)著做的一些糕點,做的不太好......正巧父親讓我過來,我就順便給你帶了一些,你要不嘗嘗,都快涼了?!?p> 蕭瑾庭接過食盒,笑著說道:“老師也真是,差人說一聲我過去拿就好了,還勞苦你跑這一趟。對了,平白無故,老師怎么把他珍藏多年的心血都交給我?”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就聽他說什么,要為明天的祭天大典做準備?!?p> “什么?老師要去參加祭天大典?”蕭瑾庭僵住了,他給赫連天光的那份名單上明明寫了老師的名字,按說赫連天光應(yīng)該派人去通知不用去參加了,可為什么......
不對,有問題!
他立刻轉(zhuǎn)身跑去門口牽馬,晚吟追過來,問這么晚要去哪。
“走,上馬去你家!”
他們同乘一匹馬在街道上奔馳,街道不算寬闊,對面恰好迎過來一輛馬車,車夫躲避不及,撞上了路邊一處正準備收攤的陶販,陶罐碎了一地,車轂揚起陣陣沙土。
所幸盧府離蕭府不遠,穿過兩個坊就到了。
蕭瑾庭下馬,將韁繩交給晚吟,自己沖了進去。
盧老先生正在書房寫東西,蕭瑾庭推門而入,此時的他已顧不得什么禮儀。
盧若愚抬頭看他,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筆。
“老師,為什么?”蕭瑾庭喘著粗氣,不知該如何措辭。
老先生起身走過去,把他拉到座位旁,輕輕按了按他的肩膀,讓他坐下歇歇。
“我還擔心你不來見我最后一面呢?!北R若愚笑呵呵地捋著胡子。
蕭瑾庭皺著眉頭:“我明明已經(jīng)......”
“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你安排的,雖然我不知道你和赫連天光究竟達成了什么協(xié)議,但瑾庭,我想對你說,謝謝,謝謝你還記掛著我這老頭子,只是,我已經(jīng)不值得你為我這么做了?!?p> “老師!”蕭瑾庭猛地站起來。
盧若愚抬抬手,讓他聽自己把話說完。
“我自元和十七年入仕,跟過三位皇帝,什么風浪沒見過?就你這點把戲還能瞞過我?那赫連天光是什么人?大老遠地跑到洛陽來演這出戲,不立出一些威風他能罷手嗎?只是瑾庭你要小心吶,千萬不要輕信他的任何承諾?!?p> “我還是不明白!”蕭瑾庭打斷他,“我們之所以做這些,就是要保護像老師您這樣的人,我們要借由您告訴更多人,那些人間的美好、公理、正義。所以,您要活著,只有活著才能去做有意義的事!”
“可這人世間還有比活著更重要的東西?!北R若愚斬釘截鐵地說道。
“孟子云:‘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你以為所謂的舍生取義只是一句空講嗎?瑾庭,生命只是一個途徑,是我們要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途徑,你可以通過著書立說去教化他人,也可以選擇以一種壯烈的、激進的方式去喚醒他們。我這樣說,你能明白嗎?”
蕭瑾庭默不作聲。
“我們之中的一些人,走得太遠,失去了本心,失去了血性,忘記自己為什么會存在在這個地方,所以,總要有人站出來去做這件事。我活到這把年紀,該嘗的都嘗過了,由我來做,不可惜,也不用遺憾。”
蕭瑾庭默默哽咽,努力抑制著想要滾落的眼淚。
盧若愚走過去拍拍他的背說道:“瑾庭吶,你是個好孩子,雖然我們相處的時間不長,但我自認,你是我教過的最好的學(xué)生。元朝這個孩子呢,聰慧、正直、善良,可就是太過執(zhí)拗,不然也不會吃那么多虧,以前我還擔心他,可現(xiàn)在有你在他身邊,我放心多了。大靖有你們,就還有希望。”
“老師......”
盧若愚偷偷低頭抹了抹眼角:“要說唯一讓我放心不下的,就是晚吟了,我就這一個女兒,也許是因為老來得女吧,她一出生身體就不好,六歲那年,我送她上太白山跟著老友學(xué)些強身健體的功夫。人家都說,盧氏一門儒風,生得女兒也一定是大家閨秀,可偏偏她卻練成了一副野性子,雖說有些防身的功夫,但終究還是女兒家。瑾庭,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替我好好照顧晚吟,假使......假使你不喜歡她,至少將來,替我給她尋個好人家?!?p> 蕭瑾庭終于還是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老師,您放心,我一定......一定會照顧好晚吟!”
“好,好,這樣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去見她的母親了?!?p> 再大的義,最難割舍的終究還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