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等消息的日子是平靜又落寞的。
平心而論,伊伊覺得自己已然發(fā)揮出了的最好水平,把自己在虛擬“伊伊”身上習得的特點發(fā)揮出了八成。
她是第一個上場的,試鏡后回到后臺的時候,她的主任領導拍著她的肩膀說,很好,表現(xiàn)得不錯!
她對領導的肯定表現(xiàn)出了適當?shù)闹t遜,但內心深處是認同的。說完結束語,向臺下的審看者們鞠躬致謝的一剎那,她覺得這個舞臺開始接納自己了。
但是,這樣的成就感只持續(xù)了短短幾分鐘,伊伊剛剛才建立起的自信心就又被消磨了下去。
在她之后,試鏡的同行們一個比一個出色。他們的舞臺經驗本就比伊伊豐富,來試鏡的人,大多數(shù)本并沒有把伊伊放在眼里。
那兩個正當紅的臺柱子,從頭到尾就沒正眼看過伊伊,在她們心里,也許就抱著來走個過場的念頭。
伊伊這匹黑馬攪動了舞臺上下的風云。她發(fā)揮的不差,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她激發(fā)了那些懶洋洋來走過場的人的斗志。
伊伊走下舞臺,與領導寒暄完,本來要著急回家的,兒子豆豆被寄放在鄰居趙姐家里,她答應中午前要趕回去??伤齽倓傋叩窖莶ナ议T口,身后舞臺上傳來的聲音就讓她不得不停住腳步。
她找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來,一口氣看完了所有人的試鏡。
在回家的路上,坐在空曠的公交車里,伊伊對自己說:你差的太遠了。即便是比自己更出色的那個“伊伊”,也比人家差了兩個身位。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在那個集中了臺里優(yōu)秀人才的舞臺上,伊伊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會被扔掉的貨物。
在車上,有那么幾分鐘,伊伊甚至有些后悔。她后悔自己沒有像厲娜一樣,干脆用機器人替代自己,然后在操作后臺上按照最頂級主持人的技巧元素為她賦能。
那樣的“伊伊”一定是無敵的。
時間幾近中午,公交車上人不多。
巨大的發(fā)動機轟鳴、公交車龐大的身軀在路上走走停停、司機面對突然冒出來的快遞電動車焦躁地咒罵、還有接連不斷的鳴笛……亂糟糟的聲音一波波地襲來,將伊伊從幻想的可能里拉回現(xiàn)實世界。
下車的時候,伊伊的心情已經趨于淡定平和。離婚后,她學會了如何在最短的時間里完成自己的心理建設。她對自己說,沒關系,還可以繼續(xù)努力。
回到家,再次用虛擬伊伊來完成工作的時候,她抑制不住地想象,如果是在綜藝的舞臺上,如果虛擬伊伊是元宇宙產品,是加上了更優(yōu)元素的“伊伊”,那會是個什么結果。
她盡可能地不去想那么多,但是這個念頭在她腦子里就是揮之不去。
晚上,在兒子豆豆入睡之后,伊伊忍不住撥通了厲娜的電話,她好奇地打聽“機器厲娜”的使用感受,是不是真地能完成任務。
厲娜真的使用了。為了把機器人帶到自己的生身父母家里,她頗費了一番周章。按照楚天一的設計,機器人完全可以用電子身份證的方式,自行遷移到另一個城市。
她身上的芯片里有明確的導航和定位系統(tǒng),思維方式完全是“人化”的,確切地說,是“厲娜”化的,誤差會控制在1%以內。
但是厲娜沒有這么做。她關閉了機器人的系統(tǒng),將她塞進了自己私家車的后備箱,開了6、7百公里,一路奔波到了自己生長的小城。
她選擇了一個離家?guī)装倜椎拿袼蓿那牡卦诜块g中啟動了系統(tǒng)。她連接了機器人的攝像頭,攝像頭藏在了機器人的眼睛里。它看到的一切,厲娜都在房間的電腦中可以同步看到。
在啟動的前期,厲娜選擇了讓機器人與自己情緒共振。她要借著機器人的眼睛,看看她的生身父母。她的情緒反應也會原原本本地傳遞給機器人。
厲娜的“家”在一棟六層的沒有電梯的老樓里。機器厲娜走在斑駁的老樓道里,樓道黑黢黢的,墻皮掉了不少,墻上還貼著小廣告。
厲娜認識這里。她小時候在樓道里跑來跑去的時候,這里還不是一副破敗的樣子。20多年前的樓還是新的。
她清楚地記得,她的養(yǎng)父母和她一直喊叔叔阿姨的親生父母,在同一家單位的宿舍樓住房分配中同時中簽,兩個家庭都得到了一套兩居室。
兩套房子的戶型一模一樣,南北通透的長條形布局。一進門就是狹窄逼仄的客廳,左手是廚房和臥室,右手是衛(wèi)生間和小書房。南向的臥室大一些,北向的小書房小一些。
自從搬進這套兩居室,厲娜就始終住在南向的大房間里,直到她們一家遷走。
小時候,厲娜并沒有對自己住在主臥覺得有什么不妥。但是去別的小朋友家玩的時候,厲娜才發(fā)現(xiàn),原來別的小朋友都住在小房間。有的家里兩個小朋友,也都是在小房間里住上下鋪。
厲娜一個人,獨享著15平米的陽光大房,連她親弟弟都酸溜溜地說,你爸媽真疼你啊。
厲娜記得,當時她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弟弟說這個話的時候,特意把“你爸媽”三個字上加了重音。
機器厲娜扣響了501房間的防盜門。防盜門是老式的,像是折疊的鐵柵欄。機器厲娜用右手拍了拍鐵柵欄,屋里面?zhèn)鱽砹司徛哪_步聲,每一步都像是在地面上蹭出來的。
一邊問著“誰呀”,一邊門被緩緩打開了。開門的老婦人滿頭盡是灰白相間的頭發(fā),頭發(fā)散亂地戳在肩膀上,一副很長時間都沒有修剪過的樣子。
她的眼神散亂,把防盜門后面的木頭入戶門打開后,貼著鐵柵欄門縫,認真又警惕地打量著機器厲娜。
通過顯示屏看到這張臉,民宿里的厲娜不自覺地緊張了身體。這是她的生母。但是,她喊不出來。她的情緒與機器人是共振的,機器厲娜與老太太對視幾秒中后,發(fā)出聲音:“你好,我是厲娜?!?p> 老太太沒有動。她沒聽清楚。她又問:“你說什么?”
機器人得到了信息反饋,提高了聲音說:“我是厲娜?!?p> 老太太這回聽清楚了。她嘴角開始抖動,她顫巍巍地從鐵柵欄里伸出手,拉住了機器人的手腕。她的眼角開始往下流眼淚。這些動作,都沒有躲開了機器人的攝像頭,在民宿里的厲娜也看的一清二楚。
老太太摩挲著好幾秒鐘厲娜的手,才想起來給她開門。大門打開,屋內一股刺鼻的味道涌了出來。芯片里記錄的程序要求機器人對人類的一切感知都要做出反應。機器厲娜按照指令,捂住了鼻子和嘴巴。
老太太并不介意,拉著機器人走進屋內。那個客廳,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進門的地方擺放的那張一米見方的折疊小方桌,還是厲娜小時候就見過的。
屋內的陳設幾乎沒有變化,對著門、靠著墻的那架布沙發(fā)已經在扶手處露出了海綿,海綿的顏色是深灰色的,沙發(fā)外表的顏色也參差不齊,有的地方褪色了,有的地方沾上了污漬。墻體黑黢黢的,應該很久都沒有粉刷過。
屋頂上是最簡單的塑料吸頂燈,腳下倒是鋪著地板,但是逆光處看去,已經有兩三處鼓了起來,像是被水泡過。
老太太拉著機器人徑直走進南向的主臥,一張大木頭床上,一個老頭靠在床頭,躺著。頭上沒有頭發(fā),一看就是被剃光了。脖子上掛著圍嘴,床頭柜上有一碗夾著菜葉子的碎米粥。
老太太俯下身,在老頭耳邊提高了聲量,喊:“你看看誰來了?!薇薇回家看你來了?!?p> 在民宿的房間里,看到這一幕的厲娜不禁脫口而出:“我叫薇薇?”
機器人問:“我叫薇薇?”
床上的老頭子,面無表情,右手努力地想抬起來。老太太拉著機器人坐在床邊的木頭凳子上,把她的手直直地拉到老頭子的胸前,又拽起老頭的手,讓兩只手握在一起。
隔著屏幕看到這一幕,厲娜感受不到身體相處的溫度。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是她能看到老頭子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淚水。
機器人看到床頭柜上的菜粥,問出了厲娜想說的話:“這是給他吃的嗎?”
老太太說:“是啊。你爸爸中風以后只能吃流食,上個月住院,還插了好長時間胃管?;丶椅抑荒芙o他做點稀粥,喝點牛奶。那個胃管,我弄不了啊。
人家大夫說可以找社區(qū)醫(yī)院的護士上門來定期換,那個不包在醫(yī)保里,來一趟得給人家一次出診費。
有那個錢我還是給他買牛奶喝吧……”
厲娜看了看那碗粥,心里不是滋味。
老太太拉著機器人的手,說:“薇薇啊,你都多少年沒回來看我們了?你怎么連個電話都不打?你厲叔、阿姨他們倆身體還好吧?
上個月你阿姨給我來電話,說你工作挺好的,讓我別惦記……”
厲娜打斷她,忍不住問:“怎么家里就你們兩個?你們兒子呢?”
老太太無奈地說:“你弟弟??!他在上海,忙著呢,現(xiàn)在他那有疫情,也回不來?!?p> 厲娜心里一萬個不高興。隔著屏幕,她都克制不住地生氣。她追問老太太:“你們叫我來干什么?”
老太太說:“你是我們親閨女啊。你爸爸和我都想你了。自從跟著你厲叔他們去了BJ,見你一面就比登天都難。
你咋能不理我們了?當年為了生你,我吃了多少苦啊……”
機器人厲娜脫口而出:“那你們當初為什么要把我送人?!”
話一說出來,在屏幕上看著這一切的厲娜吃了一驚。這個問題憋在她心里很久很久了,像一塊石頭,壓在她的心頭。
每每晚上失眠,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厲娜的腦海里就會出現(xiàn)這個問題。親生父母為什么要狠心把自己送給別人,我究竟做錯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