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躲起來嗎?”
虛不言這樣審問著自己,畢竟他這半日可算是過得渾渾噩噩,只感覺自己在幾個時辰之前還是那個收貨偷稅的跑商貨郎……
于是,虛不言小心翼翼地在道路旁的灌木叢里移動著,想要把這危機(jī)四伏的地方拋之身后。
可是……虛不言只是眨了眨自己干澀的眼睛,便似乎看見了一雙倒在地上望著他,不斷顫抖流淚,靈動而閃亮的眼睛……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
虛不言對自己發(fā)著火,不想念頭一起,撲滅它已是枉然,越去撲打,反倒是更像火上澆油,它燃燒得反倒越加猛烈起來了……
虛不言咬了咬牙,終于做出了決定:
“一眼,就看那么一眼,如果覺得情勢不妙,我馬上拔腿就跑!”
拿定主意,虛不言開始回想這島上的地形來,哼……不知為何,它就這樣自己在虛不言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了……
沒有時間讓虛不言去多想,靠著對島上地形的熟悉,虛不言避開了燈火所及之處,在黑暗中悄然前行。
過二門,竄三門,奔四門!
這一路上來,虛不言已經(jīng)見到太多被一擊斃命的兄弟了,并且,越是往里,這些入侵者們越是肆無忌憚,幾乎把自己的痕跡留在了燈火通明的大道上,他們……來的人恐怕不少……
潛行前進(jìn)之中,虛不言偶然間察覺到了什么,這島上的天空仿佛是突然間就變亮了一些,一股沖鼻的氣味隨風(fēng)四處飄蕩。
那是……火舌舔舐木材、布匹、油脂……還有肉體的氣味……
虛不言一時想不起自己為什么會熟悉這樣的氣味,他也不想再花時間從這氣味中多去分辨什么,只是把腳步放得更輕,心也愈加謹(jǐn)慎了。
他走在假山間的小道里,遠(yuǎn)遠(yuǎn)看向下面院子中造景的湖中亭,那里,正有兩人在對峙。一人手背后張,那手上飛竄著絲絲雷光,另一人,平舉著斷浪鬼頭刀,氣沉腰胯,凝神以待。
“是他……”
虛不言停下了腳步,把自己盡量藏好,小心翼翼地側(cè)耳聆聽……
二人相持,不發(fā)一言,只聽得風(fēng)過磚瓦,火勢更甚,但,終究是有人先開口了:
“姓史的……你!這踏馬…什么意思?”
“…胡兄,胡兄!”那人陰陽怪氣,極盡嘲諷,“不要,動氣嗎……”
“老紙,砍下你的狗頭就不動氣了!”
胡狼花強(qiáng)壓怒火,而他面前的對手卻不以為然,反而出言就像是教訓(xùn)小孩子一般說道:
“哈哈哈哈!胡兄……這怪不得我……要怪只怪你太貪……我交代的!是‘不要留下一個活口’……”
“……!就一個小丫頭?我踏馬就留下個小丫頭玩玩兒!”胡狼花越想越氣,破口大罵:“踏馬的,老紙也是豬油蒙了眼!枉我這么多年來把你像菩薩一樣供著!”
“哼哼!你供那些個勞什子……能換幾個錢兒?”
“幾個?幾個?幾個!”胡狼花咆哮著,可是也無濟(jì)于事“老紙送給你的東西……加起來可以買下半個觀了鎮(zhèn)……你卻……”
“那又怎么樣?”那人一展手,示意要把這周遭一切,盡入囊中“你這……能帶走的不是更多嗎?”
胡狼花沉默了,他不相信僅僅是為了錢財,這家伙要冒如此風(fēng)險上島來殺雞取卵。
“……就為了這個?滅我寨子就只為了這個?”
那人不回答,只是淡淡說著:“……我說了,胡兄!……你這是自作自受,我也是受上命差遣,奉命行事罷了……”
“上命?哈哈!”胡狼花突然間笑了起來,直直啐了一口,罵道:“呸!上尼瑪?shù)拿?!你們這些所謂的名門正派,就踏馬不是個玩意兒!”
再罵也是枉然,胡狼花現(xiàn)在最想不通的是,他們怎么就能沖破迷霧水域,夜襲柳葉島呢?他把那心中懷疑的人都過了一遍,沒有想到,干脆出言相激:“你們的內(nèi)應(yīng)是誰?不通曉‘鳳鳴龍吟’的秘密,根本無法來往于迷霧水域……還有這突襲的時機(jī)……”胡狼花當(dāng)然知道島上瘴霧最盛的時間,這樣一算來,他的心中更加驚駭,對面前這人脫口而出,說道:“……莫非你們白日就到了!一直在島上等待時機(jī)?”
“哈哈哈”入侵者大笑,接著說道:“你此時想明白又還有什么用?這都是主上神算,我等只是依計而行,就把你逼到如此窘境啰……”那人更加不慌不忙,用著舊友重逢似的寒磣抱怨道:“……不過話說回來,我也不想失去你這好財源的,全歸你自己作死罷了!”
“…哼哼…哈哈……哈哈哈!”
胡狼花聞言也大笑幾聲,隨后便想通了,今夜就算要死,也要死個明白!
“沒這么簡單吧!說吧!那丫頭到底是誰?她不可能只是姓靈的草狗兒這么簡單!”胡狼花越是說著,似乎這真相就要呼之欲出了“……要不然,要來的也應(yīng)該是懸絕城的人馬!……恐怕你滅我寨子是假,為了滅她才是真吧!”
“哈哈哈哈哈!”
入侵者放聲大笑,伴隨這一陣陣笑聲有節(jié)奏地鼓起了掌……在這夜里,聽這掌聲,顯得如此唐突和古怪……他自己卻不以為然,道了聲:“胡兄~!”滿眼卻皆是嬉笑,不去肯定胡狼花的推測,也不去否定它,只是坦然說著一個事實:
“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之處了!我,不想去探究太多我不應(yīng)該知道的東西……所以,我還活著,今后,也會更加好好的活著……”
聽這對話,似乎兩人就要動手了,虛不言悄悄探出一些身子,直往他們的那邊望去,剛巧見著胡狼花單手把刀護(hù)在身前,一手入懷掏出什么快速抹進(jìn)嘴里。
“史雷鷹……你知不知道都不要緊了,既然你還叫了我一聲‘胡兄’,那我……怎么忍心放著你一個人在這世上逍遙快活?”
胡狼花的動作被盡收那人眼中,入侵者一邊也掏出一顆丹藥,一邊不屑地對胡狼花說著:
“胡兄,你這玩意兒是我給的……”說話間,他用掌根把那丹藥就推進(jìn)了嘴里“既然胡兄你想玩玩兒……那我史某人奉陪就是了!”
下一刻,兩人不約而同地飛身上去,頃刻戰(zhàn)成一團(tuán),剎那間,電光、刀光閃做一片。幾招過后,雙方各自占不到什么便宜,似乎又回到了當(dāng)初的對峙,只是大家心中都明白很,那位“主上”不可能指望史雷鷹一人來屠滅這湖狼寨。
這局勢隱隱約約透露著對胡狼花的絲絲殺機(jī),就在這生死之際,胡狼花卻用手中鬼頭刀掠起一片水浪,史雷鷹不敢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直接被這水浪淋了個透,心中又有些不岔,便出言譏諷對手:
“胡兄?你這一招是什么?小孩兒打水花?哈哈……啊哈哈哈……”
管那史雷鷹去笑罷,胡狼花面色沉著,當(dāng)即又沖了上去,史雷鷹見狀,把那雙爪一分運起功來,剎那間又是電光大作,只是尚未接招,他自己卻先慘叫了起來。
“啊啊?。 ?p> 他突然明白了,只是稍顯有些晚,胡狼花借著這個機(jī)會節(jié)節(jié)猛攻、招招要命,直砍得史雷鷹只能護(hù)住要害、堪堪抵擋,然后下一招,只見那史雷鷹咬牙奮起拼得一擊,將胡狼花震開幾步,大吼一聲:
“還不滾出來幫手!”
四下里跳出黑衣蒙面的十幾人,胡狼花一見,也大吼一聲,趕在被他們圍攻之前掏出懷中的小瓶,一股腦將瓶中丹藥全數(shù)倒進(jìn)了嘴里。
下一刻,只聽胡狼花是一聲咆哮,僅憑聲音便讓數(shù)人愣了一愣,接著,胡狼花的身形似乎暴漲幾分,鮮血也從他的眼耳口鼻開始往外滲出。只是他的刀……快到了讓虛不言無法用視線捕捉的程度,只是一個照面,離他最近的幾個黑衣人便被刀光一罩,變得零零碎碎,倒飛出去,那一剎間不知中了幾刀……
于是,圍攻的人改變了戰(zhàn)法,他們拉開了距離,把狂暴的胡狼花團(tuán)團(tuán)圍在中間,開始拋射種種拖延時間,消耗他的體力……
刀中惡鬼胡狼花,湖上小亭戰(zhàn)正酣!
可是虛不言卻轉(zhuǎn)身大步奔跑起來,他知道,這是今夜最好、也是最后的機(jī)會了,在胡狼花倒下之前,這樣大步狂奔的暴露身形,也不會引來更多的危險。虛不言心中要快,腳下更要快,快快快!比快更需快!此時,虛不言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她”
飛馳小道經(jīng)園門,身后一切盡虛妄,躍過廊道奔內(nèi)院,直往前方第五門,奢華難留君心切,院內(nèi)盛開溫柔花。
虛不言飛身沖入內(nèi)院,只在這院里露天的浴池前,虛不言便找見了她……
她渾身是血,左右倒著兩名入侵者,見著飛馳而來的虛不言,露出笑容,作勢抬手呼著他:
“……窩……窩囊廢……你……你怎么來了?”
虛不言趕緊上前,一手撫上她的手,另一手本能的去懷里掏出了帶著體溫的丹藥,抬手往她嘴里送去,卻被她扭頭躲開。
“……咳……別……別浪費了……我的身體……我清楚……沒用了……沒用了……”
隨即她想起了什么,反握住虛不言的手,力氣大得驚人,虛不言卻知道,她的時間不多了……
“快!孩子!快帶孩子走!”
虛不言感到鼻子一陣發(fā)酸,眼睛也有些模糊起來,嘴中品著苦澀,便問她還有什么遺愿……
“……唉……”
她無奈地?fù)u了搖頭,帶著些畏縮的溫柔盯住了虛不言,欲言又止:“我……我告訴你……孩子……不是你的……你……你還愿意帶他走嗎?”
虛不言“噗呲”一聲笑了出來,他不知道也真的是無法理解,為什么會是在這個時候、這種情況之下……但這一聲笑,卻讓她眼神中的畏縮消失了,換上了些許遺憾和眷戀,讓她輕輕摩挲著虛不言。
“……你……你真好……就是……就是……太弱了……”
她又回頭看了一眼池水中漂浮的尸體,無奈地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虛不言喃喃自語:
“唉……我應(yīng)該知道的……看見這小丫頭,我就應(yīng)該知道的……”
虛不言想知道,虛不言必須知道!只能現(xiàn)在,只有現(xiàn)在能知道了!……于是,虛不言問了。
她眼神復(fù)雜地看了虛不言一眼,隨即,釋懷的笑容便掛上了她的嘴邊。那一只血手,仍舊不舍地摸索著虛不言的臉頰,于是,虛不言將她的手捂在自己臉上,平靜地看著她,靜靜的等待著……等待著……等她嘆了一聲氣,終究是說了:
“……唉……她和那孩子,是一個爹……他們的耳后,都有一片鱗甲似的胎記……”
虛不言漸漸不能自已,湊過去,用自己的鼻尖貼上了她的鼻尖,雖然她渾身是血,四周也散發(fā)著絲絲血腥味道,可虛不言卻無比清晰地聞到了她身上混合著脂粉的山茶香味……
……夜方長,只是此時再難久,聽她小聲細(xì)語著:
“你快走吧……”
她輕輕蹭著,催促著虛不言趕緊離開,但虛不言卻冷靜地說出了一個人名,她聽入耳中,只是笑了笑,推開了虛不言。
“……不……不是……不是他,是……”
虛不言正在疑惑為什么她不繼續(xù)說下去了,卻發(fā)現(xiàn)她張開了嘴,無聲地慘叫了起來……
虛不言順著她悲痛的目光去看自己的胸前,那里,正有一截閃著寒芒的劍尖……慢慢生長了出來,然后,又快速縮了回去……
再一次,虛不言便無法聽見這世間的一切聲音了,直挺挺往她身上倒去,她慘叫著,一把搶過虛不言擁他入懷,翻身摟住,拼命扶住了虛不言的頭,讓虛不言仰面對上了自己的雙眼,虛不言再一次只能望著眼前這美麗的雙眼而無能為力了……
此時的虛不言并沒有對自己即將死去的事實感到恐懼,只是在想著:
“果然啊,這是多好看的一對眼睛啊……它們又閃亮了起來……可是為什么依舊顫抖著……掛滿了淚水?”
偷襲的人毫不在意地從虛不言他們身邊走過,輕描淡寫地將劍尖插入她的后背。于是在那雙瞳之中,虛不言看見了無盡的眷念和溫柔,然后,它們隨著她的生命之火一同消逝了……
悲痛翻涌著迎頭澆下,卻在虛不言的心底燃起了怒火,夾雜著不甘和無奈,讓虛不言的身體躁動著、狂亂著,嘶吼著想要去做出最后一搏!
……可是,虛不言只能堪堪抬起手臂,身體中的熱量似乎也隨著什么東西在不斷外漏……虛不言……很快就要與她相會了……
虛不言艱難地挪動身體,看見了露天浴池中站著的人,他也是那一身黑衣蒙面,徑直走去池水中確認(rèn)靈家小丫頭的生死。
“哈哈……她都泡得有些發(fā)白了……”
虛不言在心中笑著,聽見了“噗呲……噗呲……”的聲音響起,這是那人將自己手中的劍一次次刺入漂浮的尸體,這樣的聲音,在這樣的夜里響起,只是這樣的……讓人毛骨悚然……
隨著那人的最后一刺,更是在小丫頭的尸首上左右剜了一下,做完了這一切,他才將注意力放到瀕死的虛不言身上……
“秘密……”
虛不言已經(jīng)聽不見聲音了,可卻在口中喃喃自語著……
“……秘密……秘密……柳葉島的秘密……”
虛不言的聲音越來越輕,似乎被那遠(yuǎn)處火焰的“噼啪”聲盡數(shù)壓下了……
但……他還是聽見了,他這樣的高手怎么會聽不見呢?
于是,他皺眉了,遲疑了一會兒,便低下身子把耳朵湊過去聽……那一瞬間,虛不言便將眼中的一切烙印心底!
虛不言看見了,看見了他的耳后,有著一片鱗甲般的胎記……
殘軀漸冷,火光不再,但!這里面最后的一點余燼卻頃刻復(fù)燃!
虛不言一口咬在了他那白凈的耳朵上!聽他一聲慘叫,趕緊從虛不言身邊跳開。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虛不言有些遺憾,自己連這最后的笑聲都聽不見了,這殘軀中的液體,似乎已經(jīng)要完全流盡……不過,看著面前這家伙惱羞成怒,向自己投來怨恨的眼神,虛不言這心中痛快多了……
“哈!”
虛不言笑著,笑他那毒辣的目光哦,似乎在述說要用怎樣無法想象的痛苦折磨來出這口惡氣……
“哈哈哈!”
虛不言繼續(xù)笑著,笑自己就這樣不明不白,究竟要魂歸何方?
“哈……咳咳……”
虛不言沒了笑的力氣,看著那人走了上來,卻滿意地感受著他的怒火中燒……
余燼固能復(fù)燃,但虛不言的殘軀之中再無半點可燒之物。
于是,下一次呼吸,如愿沒有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