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9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徹徹底底地放松了一把，把三個月來的疲憊盡數(shù)清空。
去鳴沙山看了一場日落，躺在沙丘上等月亮爬上夜空，待到半夜饑腸轆轆，再去沙洲夜市擼串，盡管那是個宰客的地方，但蕭侃覺得，做一天游客還是做得起的。
趁著天沒亮，她又去鬼市找尕張。
旺季的游客絡(luò)繹不絕，蕭侃往攤子上一坐，不多會兒就客似云來，燕山月還是老習慣，林尋白卻是難得安靜，窩在旁邊搗鼓陶罐。
趁著尕張收錢的空檔，蕭侃瞄了他一眼。
還挺能憋的。
“你累不累？”她沒好氣地問道。
林尋白咬了咬下唇，欲言又止。
累，當然累。
“說你黏人而已，至于么？”
她丟了顆李廣杏過去，七月正是梅黃杏肥的季節(jié)，李廣杏是敦煌特產(chǎn)，不同于xin疆、青海等地的毛杏，表皮光潔，味甜汁多，她每天吃上二斤，都沒那么想回吳東了。
林尋白接過杏子，一板一眼的申明，“那天去會議室見趙河遠，是你叫我進去的，今天來鬼市，也是你叫我來的，不是我黏著你。”
呵。
他是真至于?。?p> “行行，都是我叫你的，以后我不叫你，你可千萬別出門?！?p> 她這么說，林尋白又急了，“你又有什么事瞞著我，上次那個B方案我就毫不知情！”
“不知情歸不知情，還不是讓你參與了，再說了，你跟著我做任務(wù)，我也沒追問你那么多啊?！?p> 說著，她又幫尕張拉來一位客人。
林尋白沉默了一會，“其實我那天想問你的，趙河遠對人一向態(tài)度疏遠嗎？你替他找到壁畫，他對你也沒有很熱情，陳海似乎并不這樣。”
蕭侃勾起嘴角，對此習以為常，“身家不同，態(tài)度自然不同?！?p> “陳海所有，不過是寶珍古玩城，河遠集團就不一樣了，除了開發(fā)公寓住宅外，這幾年還參與了不少城市綜合項目，什么會展中心、科技產(chǎn)業(yè)園之類的?！?p> “還有博物館?！彼a充道。
蕭侃把客人轉(zhuǎn)給尕張收錢，心頭忽地一怔。
平日里說起趙河遠捐建博物館，她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眼下一羅列，竟覺得博物館跟在這些項目后面，莫名的突兀。
“有件事可能需要查一下?！?p> “查什么？”
“藏云藝術(shù)館，不，是所有河遠集團捐建的博物館，查一查它們的落成時間、地點，以及現(xiàn)狀?！彼f。
林尋白沒作聲。
仿佛是還在裝酷，又仿佛不是。
一如他對這個提議的態(tài)度——不置可否。
蕭侃眉頭一松，想起什么。
“林警官，你人雖跟著我，真正的目標卻不是我，對嗎？”
林尋白眨眨眼，依舊是不置可否。
蕭侃懂了。
待到天亮收攤，一晚上的收入抵得上過去整整一個月，尕張樂得合不攏嘴，非要請他們吃驢肉黃面，一人一大碗的拌面，又另加了兩斤干切驢肉。
吃到差不多的時候，劉秘書正巧把電子邀請函發(fā)了過來。
蕭侃打開一看，發(fā)布會的時間是明天下午三點，地點在陽關(guān)東路上一家名叫絲路的美術(shù)館。
“陽關(guān)東路的美術(shù)館，應該就在附近吧。”
“那可不一定?！辨貜垊冮_一顆蒜瓣，就著面咬下一口，“陽關(guān)東路長著呢，這里是陽關(guān)東路，去千佛洞也是陽關(guān)東路，到機場還是陽關(guān)東路！”
“那這個地址呢？”蕭侃把手機遞過去。
尕張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接過手機，“喲，這地方比機場還遠，在陽關(guān)東路的最東頭，但敦煌城不大，再遠也就十幾公里?！?p> 說罷，他好奇地問：“這個美術(shù)館是要舉辦什么活動嗎？”
蕭侃笑笑，咻地一下把邀請函直接轉(zhuǎn)發(fā)給尕張，“尕叔，明天來玩。”
“我也能去？”
尕張神色激動，忙不迭點開邀請函，滑開封面第一頁，九個大字映入眼簾——
《得眼林》壁畫交接儀式
尕張整個人都傻了。
認識蕭侃這么久，他知道她是干大事的人，卻也沒料到她干的是這種大事！《得眼林》壁畫，那不是、不是千佛洞里……
蕭侃朝一旁的林尋白揮手示意，“你去買單?！?p> “哎哎……”尕張回神，“說好了我請客，你們今天幫我賣……”
“不?！笔捹├℃貜?，“是你幫了我大忙，所以我要請你吃飯?！?p> 尕張剛回的神又愣住了。
他？
他幫了蕭侃什么忙？
***
第二天午飯后，蕭侃一行提早出發(fā)，正如尕張所言，絲路美術(shù)館比機場更遠，過了莫高窟數(shù)字展示中心，路上已經(jīng)沒什么車了，等過了機場，便是連旅游大巴也不見一輛。
道路兩側(cè)起先是光禿禿的戈壁，爾后出現(xiàn)一片胡楊樹林。
盛夏時節(jié)，枝繁葉茂，綠汪汪的甚是喜人，映著鮮綠的背景，一棟灰白色的方形建筑赫然出現(xiàn)在道路盡頭。
蕭侃頓時理解了在這里蓋美術(shù)館的初衷，對于地廣人稀的大西北，距離根本不是問題，問題是要有藝術(shù)氛圍。
戈壁大漠中的綠色樹林，與絲路二字相得益彰。
美術(shù)館沒有設(shè)外墻，主體建筑與胡楊林融為一體，但門崗查得極嚴，即便他們拿出邀請函，也免不了被盤問一通。
原因是他們來得太早，行為異常。
最后是劉秘書來接人的，“蕭老板，這不是壞事，安保越嚴格，壁畫放在里面才安全?！?p> 美術(shù)館的大廳精心布置過，安裝了主席臺和大屏幕，臺下的座位排得整整齊齊，林尋白掃了一眼，蕭侃的名字貼在第一排，很有排面。
那……他們呢？
劉秘書給他指了個方向——其余工作人員。
“三樓有專門的休息室，你們要去嗎？”劉秘書說著，伸手去接林尋白手里的推車，車上放著包裹嚴實的壁畫。
林尋白側(cè)身一讓，讓他撈了個空。
蕭侃搖頭，“我們在后臺看著壁畫，免得忙中出亂?！?p> 劉秘書不再多言，繞過主席臺給他們帶路。所謂的后臺其實是大廳旁邊空置的一個小展廳，臨時擺放了桌椅板凳和舞臺設(shè)備。
與他們同處一室的，有發(fā)布會的主持人，還有七八個黑衣保鏢。
推車一進去，保鏢就涌了過來，把蕭侃和林尋白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燕山月趁機躲開，找了個角落自己休息。
隨著時間的推進，大廳逐漸熱鬧起來。
午后三點，活動正式開始，主持人上臺。
“尊敬的各位來賓，下午好！上善若水，厚德載物，中華民族自古就有善舉濟世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一直以來，河遠集團熱衷于慈善事業(yè)，在文物保護與文化教育方面執(zhí)著堅持，不斷回饋社會……”
“今年年初，河遠集團的董事長趙河遠先生得知敦煌莫高窟曾在二十五年前遭逢不幸，遺失一塊珍貴的壁畫，久久未能尋回。國寶的失落讓他心痛不已，決心懸賞找畫……”
優(yōu)雅動聽的女聲隔墻傳進后臺，林尋白越聽越不是滋味。
他小聲嘀咕：“這發(fā)布會怎么是給他打廣告的感覺？”當初提這個要求，為的不是給蕭侃打廣告嗎？
蕭侃聳聳肩，早知道趙河遠做慈善是為了名聲，他先給自己打廣告也合情合理。
誰是金主，誰是爸爸唄。
女主持的慷慨激昂仍在繼續(xù)。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趙總的堅持下，這幅壁畫終于被找了回來！趙總特意舉辦這場交接儀式，一是為了與大家共同見證國寶的回歸之路，二是要宣布河遠集團即將開啟的新慈善之路?！?p> “首先，請允許我介紹參加此次發(fā)布會的嘉賓，他們是，敦煌博物館評估專家錢文峪先生，敦煌研究院終身研究員……”
一個一個專家的名字蹦出來，林尋白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口水，“蕭老板，來了好多人啊?！?p> 蕭侃卻與他不在一個頻道。
她在意的是，河遠集團的新慈善之路是什么？
可惜時間不給林尋白緊張，也不給蕭侃思考，兩名工作人員撥開保鏢，一左一右地扶住壁畫的玻璃罩——方才他們已經(jīng)把壁畫的外包裹小心拆開，重新安置在一個特制的活動展臺里，另有一人取來一塊碩大的紅色絨布，將玻璃罩蓋得嚴嚴實實。
主持人說：“下面有請河遠集團董事長趙河遠先生與尋寶人蕭侃女士上臺，為壁畫揭幕亮相！”
蕭侃起身，隔著層層人頭，她朝角落的燕山月望了一眼。
燕山月也回望了她一眼。
蕭侃明白這個眼神的意思——放心。
是的，有燕子在，她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她跟著工作人員走向前臺。
此時的大廳燈火輝煌，萬眾矚目，蓋著紅布的活動展臺緩緩移至主席臺中央，主持人正在念叨冗雜而刻板的臺詞，“真是激動人心的時刻啊，讓我們屏住呼吸，期待這場跨越二十五年的久別重逢……”
蕭侃的目光落在第一排的嘉賓席上。
那些專家她一個也不認識，她認識的是陳海，是周正言，還有雙目瞪向她的陳恪。
他們果然都來了。
可她無暇顧及。
趙河遠捏住絨布的一角，蕭侃拉住另一側(cè)。
嘩——
紅布落地，壁畫亮相。
隔著一塵不染的玻璃罩，壁畫清晰可見，八十公分長，六十公分寬，結(jié)實的泥底確保了表層的壁畫在流離失所中依舊完好如初。
465窟是西魏時期開鑿的，距今約一千五百年，這一時期外來文化東傳，中原文化西輸，所以洞窟呈現(xiàn)出中西融合的多元特點，題材極為豐富。
不僅繪有鳩摩羅天、帝釋天和梵天等印度諸神，也有《得眼林》、《沙彌守戒》、《賓頭盧度跋提長者姊》等佛教因緣故事，更有伏羲、女媧、雷公、電母等中國神仙形象。
其中藝術(shù)價值最高的，非《得眼林》莫屬。
壁畫完整描繪了這個源自《大般涅槃經(jīng)》的故事，從左到右，自上至下，共有兵匪交戰(zhàn)、強盜被俘、國王審訊、判決挖眼、放逐山林、佛陀施救、強盜皈依、剃度出家八個畫面，場景過度自然，畫面分隔又統(tǒng)一，處于一個連貫有序的時空環(huán)境中。
畫中人物以線描為主，敷色淡雅，摒棄了西域的凹凸暈染法，采用南朝“秀骨清像”的中原風格，其中山巒樹林等自然景觀，已有中國山水畫萌芽的初態(tài)。
畫師精妙的畫技也通過這幅壁畫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例如五百強盜放逐山林的畫面，畫中的強盜赤身裸體，骨瘦如柴，雙眼血流不止，上有狂風暴雨，下有餓虎逼近，無論是殘酷的刑罰，還是他們凄慘的絕境，都讓觀者不寒而栗。
無數(shù)目光穿透玻璃，凝聚在畫上，以最嚴苛的審視掃描它的每一分、每一寸。
然而這幅壁畫如同所有資料、圖像中留存的記錄一樣——構(gòu)圖突出，色彩清麗，人物生動，筆法嫻熟。
尤其是強盜被挖眼后扭曲的身體，猙獰的面容，傳神到近乎成魔。
魔鬼被拘在畫中，不懼任何的凝視。
因為沒有任何人能夠質(zhì)疑它。